宣德三年,隆冬。
京城外二十余里的香山上,只见山峦玉列,峰岭琼联,旭日照辉,红霞映雪,一片银装素裹。树林密处,隐约可见一幽静别苑,青石玉琼,红砖绿瓦。在别苑的东边里方向,是一间三丈见方,装饰精美的厢房。一扇长宽约三尺的窗户朝南而开,但纱窗却用粗如食指的铁丝网死死封住。厢房门的斜对面,放着一张长约两米的软榻,软榻的左侧,摆着放茶几、餐桌等常备之物。餐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和碗筷,只见菜色莹润,清香扑鼻,让人闻之不禁食欲大动!靠软塌的头尾方向,则各自放置了一台炭炉,将整个房间烘烤的如同暖春三月!
一位长相绝美的宫装丽人正单手托腮,斜依在软塌上。只见她愁眉紧锁,目光呆滞的看着窗外。清丽的圆脸上,布满了懊悔、自嘲甚至绝望之色!
如果当初自己不是一门心思的想要进宫,而是选择和青梅竹马、对自己呵护有加的表哥继续浪迹江湖,那如今,自己应该已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吧?
可人生最残酷的地方,就是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永远不可能再有如果!所以,如今她只能期待奇迹的降临!可奇迹会出现吗?
“我说妹子啊,您就是再委屈难受,也不能饿着自个啊。”门边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位长发高挽,也作宫装打扮的妇人。妇人那双看向榻上丽人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惜和悲悯之情!
“谭姑姑,您退下吧。我真的没有胃口。”宫装丽人翻了个身,只见她小腹高隆,竟是位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少妇!
“越贵人,这可不能由着您的性子来。万一要是把孩子饿出个好歹来,那掉的可不光是您的脑袋!”厢房内,蓦地多出了一道如公鸭般阴阳怪气的声音。
“给我滚,媚主求荣、丧尽天良的狗奴才!看你将来怎么不得好死!”越贵人声音之尖锐,几乎要将整座房顶掀破。
那公鸭嗓看起来也就三十不到的年纪,长相倒算清秀。只是面白无须,形容猥琐,一看就是长居深宫的太监!
“小的将来如何下场,倒也无需贵人挂心。贵人倒是该好好想想,眼下要是孩子不保,谁会先不得好死?”
公鸭嗓恐吓的话,显然是起到了作用。越贵人嘴上虽然还是一句句“狗奴才”骂个不停,但人却已悄悄起身,并端起了桌上的碗勺,嚼蜡般吃了起来。
那公鸭嗓见越贵人吃上了,也就未再答话,阴测测的只是冷笑。
越贵人刚吃了几口,忽觉腹中一阵抽搐般的剧痛,竟忍不住失声大叫起来。那谭姑姑乃是宫中女医,一看就知越贵人这是要生了,赶紧上前一把搀住,喊道:“王公公,孩子要生了!”说罢,立即将越贵人重新搀回到了软塌之上。接着吩咐道:“您先出去,让厨房赶紧烧两盆热水来。”
那王公公等待这一天已有半年之久,自然早已诸事准备停当。转身到门前,“哒哒”打了两记响指,角落里立即如幽灵般闪出了四条人影。只见他们清一色的黑衣劲装,而且身手矫健、步伐轻盈,一看就都是会武功的练家子。
“日字号,你立即快马回宫禀报,就说“今夜子时,潜龙升渊,凤鸟还巢”,快去!”
“月字号,你马上去后院装饰马车。车厢内必须用棉被包裹,四周的缝隙更需用棉絮堵塞。若途中有声音泄漏,我拿你是问!”
“河字号,你带领手下立即在别苑四周堆上干柴,淋上火油,准备火把,等我号令!”
“山字号,你紧随我左右。孩子出生后,若再让我听到那越姓贱人的任何哀嚎、辱骂之声,你就把自己的舌头给我割下来!”
连珠炮般指令一经发出,立即人影蠢动,纷纷领命而去。王公公不禁有几分沙场点兵、运筹帷幄的自得之感!他突然发现,自己所能做的远不止后宫那些勾心斗角、栽赃陷害的鸡毛小事,即使是统兵百万、挥师远征这样的天大之事,自己又有何不可?
想到这,王公公突觉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起来。今日这项惊天动地的计划,倘若圆满完成,以后出阁入相、封侯拜将可能还真非痴心妄想之事!
就在王公公白日造梦的时候,房内倏地传来一阵“呀呀”的婴儿啼哭声。接着只听那谭医官的声音响起:“妹子,恭喜恭喜,是位公子爷!”
声音穿过房门,传入大厅,王公公顿时如梦方醒,如同被针尖扎中屁股一般,弹身而入。进屋后,本想一把抢过孩子,但见见那孩子尚未洗生着装,只好先行作罢。朝一旁“山字号”的使了个眼色,那因产子早已筋疲力尽的越贵人,一声“狗奴才”尚未及喊出口,只觉昏穴一麻,顿时人事不知!
“王公公,您大人大量,还请放她一条生路吧?”虽早知越贵人恐怕难逃此刻,但谭医官还是忍不住苦言相求。
王公公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了孩子身上,以致并未注意到越贵人只是暂时骂不了人,而并非永远骂不了!
待谭医官将孩子洗好包好后,王公公早已迫不及待,一把把孩子捞了过去。可能是用力太大了些,婴儿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响亮的儿啼声,把王公公也给吓了一跳。他赶紧抱着哄,但那婴儿却像是预感到自己命运将被摆弄一般,啼哭声竟越来越大。王公公没办法,只好又把婴儿重新塞入了谭医官手中,转身向门外喊道:“月字号,立即安排谭医官和孩子一起上车!”
就在这时,门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公公,不好了,发现有锦衣卫!”
听到“河字号”的报告后,王公公不禁眼眉直跳,暗恨道:“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走漏了风声,看我查出来不将他千刀万剐!”心里虽恨,但神色却并不见慌乱,只听他朝早已侍立一旁的“月字号”催促道:“傻站着干什么?继续按原计划进行!”紧接着又吩咐道:“山字号,你和月字号一起,从侧门先出。待后院火势一起,立即乘马车先走,咱们在城门口会和!”
见二人领命而去,王公公接着道:“河字号,可有看见锦衣卫领队是谁?有多少人马?”
“禀告王公公,领队的是千户刘青,大约有二十余人。”
“咱们外面还有多少人手?”
“不足十人!”抬眼见王公公并未因人手不足就惊慌失措,“河字号”壮着胆子问道:“王公公,莫非那柳生一寒还在附近?”
王公公哼哼干笑两声,笃定的道:“此人有大事相求于娘娘,事成之前,绝不敢半途而废!”顿了顿,接着道:“你立即去把全部人手召集至大厅,看我眼色行事!”
“河字号”转身刚去,门外已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不过片刻,大门已传来“梆梆”的敲门声。王公公连忙关上厢房门,转身前还特意反手上了锁。
刚步入前厅,只听大门门栓“砰”的一声,已被拦腰撞断。紧接着,只见一群腰悬绣春刀,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士如同猛虎下山般冲了进来。领头那位年约四十,体貌雄伟,气势不凡。
“原来是刘千户,难怪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擅闯民宅,藐视朝廷法度!”
刘青见眼前之人竟是当今圣上跟前最为炙手可热的秉笔太监王震王公公,气势也不禁弱了三分。但他身受胡家知遇之恩,不敢畏怯不前,仰头拱手道:“原来是王公公。公公不在宫中伺候娘娘,不知却缘何跑来此处?”
王震早已想好了说辞,道:“孙娘娘爱饮香山之雪,宫中孰人不知?倒是千户大人不请自来,不知意欲何为?”
刘青道:“末将收到消息,说有“方氏余孽”藏身于这香山别苑之中,故特意前来查看。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王震不由暗骂刘青狡猾。这“方氏余孽”指的正是永乐年间轰动天下的“方孝孺案”。昔年,成祖永乐皇帝以“靖难”为名,夺取了其侄建文帝朱允炆的江山。后为避免天下人非议,成祖指令由建文朝时最为德高望重的大臣方孝孺执笔,代写即位诏书。结果,方孝孺不仅未予首肯,还言辞犀利的把成祖大骂了一顿。成祖羞怒之下,下令诛灭了方孝孺“十族”。当时,光是因此直接被杀的就有八百余人,牵连下狱的更是不计其数,史称“方孝孺案”。
“方孝孺案”既是方氏满门的灭顶之灾,也是成祖一生未解的心结。直到临终前,他还秘令锦衣卫:“朕崩天后,对于方氏余孽,仍不可姑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从此,追查“方氏余孽”,就成了锦衣卫目无纲纪、我行我素最为堂皇的借口,就连继任的当朝天子也轻易不敢横加干预!
王震知道这刘青是胡氏一门的嫡系,今日之局肯定无法善罢甘休。为今之计,只有先设法拖住刘青,待后院火起,孩子被送进宫后,所有的罪证都将灰飞烟灭。故满脸堆笑的问道:“刘将军,方贼余案已历三朝,难道仍有余孽尚存?”
刘青虽也知对方很可能是缓兵之计,但王震毕竟是当朝天子眼前的红人,能留有余地的情况下,他也希望尽量不要撕破脸。解释道:“我们已查实,建文三年,扶桑柳生家族为了和大明交好,曾向时任大学士的方贼赠送过金箔三箱、美女两名。最后虽被方贼严词拒绝,但他的夫人却收留了其中一名女子做随房丫头。有一夜,方贼喝的酩酊大醉,而他夫人刚好回了家,两人竟尔苟且。第二天酒醒之后,方贼极为懊悔,就托人把这丫头重新送回了扶桑。孰料,这女子回到扶桑后,竟已怀下了方贼的孽种。永乐元年,方贼被诛十族,这丫头却在扶桑为其偷偷产下了孽子。永乐二十一年,这丫头携子来中原寻找方贼。被锦衣卫发现后,立即派兵缉拿,没想到这方贼的孽子却练就了一身极为高明的武功。锦衣卫接连吃下几场败仗后,直到“神机营”的兄弟出动,方才打的孽子打败而逃。这孽子携其母亲一路往东海逃窜。当时成祖正率兵远征大漠,朝中无人有权下令封锁海疆,以致被其逃回了扶桑。上个月,有探子回报,说在香山一带发现了一名与那孽子形貌打扮极为相似之人,因此胡大人命令我们,前来查看。还望王公公配合!”
话音刚落,忽见后院有浓烟冒起,刘青顿知情况紧急,纵声喊道:“方贼余孽就在这别苑之中,大家冲进去,搜!”
王震见火势刚起,心知必须再拖延片刻,待大火彻底燃起,别苑内所有的证据方能统统化为灰烬,也厉声喊道:“刘青你好大胆子,无凭无据,也敢擅闯民宅?给我拦住他!”
两方人马顿时战成了一团。王震手下人数虽不及锦衣卫多,但却都是为执行此次特殊任务而精挑细选的好手,加上锦衣卫对王震有忌惮之心,所以一时之间谁占了上风,却迟迟无法攻破其防线。如此又僵持了约有半顿饭的功夫,刘青见火势已渐成燎原之势,知道若再存顾忌之心,今晚不仅将一无所获,日后还势必被反咬一口,遗下祸端。主意既定,立即挥刀大声喊道:“兄弟们,出发前胡大人早有交代,若有阻碍擒拿方氏余孽者,一律先斩后奏,格杀勿论!大家冲啊!”
语罢,场上形势立即开始发生扭转。王震眼看手下节节败退,忽然对天狂喊道:“柳生一……”
“寒”自尚未落地,只见横地里倏地杀出一位麻衣刀客,那刀光所过之处,刚才还生龙活虎的锦衣卫士,顿时如被飓风刮过的稻草一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刘青见到麻衣刀客,眼睛顿时瞪得比铜铃还大,呐呐的喊道:“方……方一寒,你竟……真的藏身于此?”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匹练般的刀光腾空而起,刘青下意识的举刀一挡,那绣春刀却已如豆腐般被削成了两段。而且刀虽已断,那道刀光的余势却半分未消,刘青只觉脖颈处一凉,已见一股血箭如涌泉般喷射而出,足足溅出一米多远。接着只听“砰”的一声,刘青已如枯木般扑倒在了地上。
王震双唇微张、目瞪口呆的看着地上的尸首,看着柳生一寒,看着自己那一个个呆若木鸡的手下,只觉舌头僵直,竟连话也已说不出来。他忽然觉得,像这样的刀,不要说只是凡人,即使真有神佛转世,恐怕也能遇神杀神,遇佛诛佛!
“你们主子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我已经完成了。现在,我替她完成第二个任务!”柳生一寒的话听起来似乎极为正常。但那阴森森的口气,却让王震及一干手下,忍不住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
王震揉了揉早已吓得发僵的脸,呐道:“什么……任务?”
柳生一寒忽然发出一阵嗤嗤的冷笑声,道:“你坏事做尽,莫非尚不懂“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
王震第一个醒悟了过来,但他的第一反应却不是转身逃跑,而是两眼一闭,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紧接着还将那双早已煞白的手,紧紧的护住了自己的脖子。而其他相继醒悟过来的人,有的在喊:“大家一起上,跟他拼了”,有的则一言不发,拔腿就跑。
那仿佛来自地狱的刀光又重新飞起,如同闪电划破长空。接着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叫声很短促,就像一只正在辰叫的雄鸡,突然被利刃砍倒了脖子!
过了许久,只见王震从地上缓缓的抬起了头。当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他除了极度的恐惧外,更多的却是不解。地上除了正在昂天长叹的柳生一寒外,竟再也见不到半个活人!他想不通,自己明明只听到一声惨叫,却为何六个手下都无一幸免?他更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好像还活着?
“虽然我不知道你主子为何选了你作为最后的护送之人,但你这颗狗头确实暂时安全了!”
王震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自己的头之所以还在脖子上,只是因为任务尚未最终完成!那等完成之后呢?王震不敢往下想。他担心再想下去,还没等人家动手,自己就已先被自己给活活吓死!
“那……那现在只有孩子一个人在马车上?”
王震是聪明人,主子既然已经交代了只留自己一个,那“月字号”、“山字号”、谭医官的命运就已可想而知。
果然,只听柳生一寒冷声道:“我来的时候是,但现在是死是活,我就不清楚了。”
王震顿时被吓得魂飞天外,这孩子现在已是自己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若有个闪失,别说自己只有一颗脑袋,就是十颗、百颗恐怕也不够人砍!他突然像被打了鸡血一般,“嗖”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没等脚步站稳,已连滚带爬的朝马车方向奔去。
只听那冰冷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回去记得告诉你主子,我答应她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她答应我的事情如果做不到,那地上这些人,就是你们将来的下场!”
当马蹄声渐行渐远的时候,整个别苑已被熊熊的烈火笼罩。融化的冰雪混着地上的鲜血缓缓朝山间低洼处流去。眼看用不了多久,这里的一切就会像从未存在过一般,永远、彻底的消失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
柳生一寒转身,刚欲离开,忽听火堆里传来一阵凄厉而绝望的喊叫:“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正犹豫间,倏地,一道灰影如雄鹰般扑入了火海之中。紧接着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灰影已冲破屋顶,飞在了火海之上。可能是因为肩上突然多了一个人,灰影在穿过火海最高点的时候,忽然身形一滞,柳生一寒暗道“不好”。忽见那灰影腰腹奇异的一摆,犹如鲤鱼跃龙门,身形竟不跌反升,“嗖”的一声已冲破火焰,落在了火圈之外。接着只见他左转右折,如同蝴蝶穿越花丛,几个起落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蝴蝶穿花,鱼龙百变”,柳生一寒没想到,连名震天下的武当派竟也已卷入到了此事之中。也不知这是早有安排,还是因缘巧合,适逢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