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静初!你血口喷人!”容婉方才还笑容满面呢,当下跳了起来,差点从桌子上爬了过去,“凤静初,你敢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凤静初跪得笔直,声音前所未有的爽利,“再说一遍,也是一样!容婉!”
容虚成一把将张牙舞爪的女儿拉回来,“你给我坐下!皇上面前,休得无状!”
她越是慌,就越是落人把柄。
可她能不慌吗?
方才凤静初所言,此时细细想来,桩桩件件,分明说的就是她!
不说别的,就说她找人将凤静初给绑去卖了的这件事,就足以令她身败名裂,甚至将整个容家都拖下水!
景曜终于来了精神,哎哟,有趣了哦!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凤静初,“凤静初,你刚才所言,到底是何原委,可细细道来,不得有半句虚言。你可要知道,御前诬告,那便是欺君之罪!”
“是,皇上!”凤静初一双眼睛,甚是明亮,虽然望向前方,却分明没有看着景曜。
将自己的生死大事置之度外的有两种人,一种是自暴自弃,另一种,则是同归于尽。
在凤静初心中,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也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便再也没什么能撼动她的心神。
即便天子当前,那又如何?
“那日鹿苑马球赛,姮儿因被容大小姐推入陷阱,裙子破了,我与她互换了衣裙,之后便在帐中等她,谁知家中庶妹若素慌慌张张跑来,说我娘罗氏在街上晕倒。我当时未作多想,又不想麻烦姮儿,便匆匆换了当时帐中仅有的一套宫装,随她出去,那帐外候着的,是两个陌生男人,因为寻思着是当街救助我娘的好心人,也没多想,便随着他们出了鹿苑……”
凤静初眼中,似是含了一汪水,不知是天生透亮,还是强行克制的泪光。
她将那后面的遭遇,简单概述,提及一路颠沛,又是如何在地牢中猪狗不如地度日,再加上所听所闻的一些暗城中的恐怖交易,惊得在场许多贵妇千金用帕子掩了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直说到最后,凤乘鸾拖了容婉下水,以身犯险,引来援军,才终于获救,其中略去在地牢中的遭遇不提,最后便垂着双手,静待景曜裁决。
御花园中,有些静,头顶上,有一只鸟,扑棱棱飞了过去。
景曜一声叹息,手掌重重在桌几上一拍:“没想到,朕的治下,看似一片歌舞升平,却还有暗城这等无法无天,视人命如粪土的暗流横行!看来,朕实在是在这宫中住的太久,便有人将这南渊当成是他们的天下!”
温卿墨微微昂了昂下颌,伸手拿了桌上一颗葡萄,送入口中,咯嘣咬碎,嚼了!
他身边的景娴,就身子一紧,坐得更直,甚至刻意想离他远一点。
容虚成冷哼了一声,继续捋胡子,“凤静初,即便你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也不能将这贩卖人口的罪名强加到小女身上。相反,若是没有小女以身犯险,引来老夫的援兵,只怕你此刻,就真的如那故事中所说的,被卖去不知名的地方,生死难料了。”
堂堂丞相问话,凤静初一个女儿家倒也不怕,“容相大人说的是,但是小女子刚才已经说了,容婉入那黑窝,并非自愿,而是被姮儿逼迫,否则,就算容相您又如何会搬来救兵呢?”
“胡说!”容虚成一甩衣袖,“若是被老夫知道,京城之中有人如此肆无忌惮,贩卖人口,即便非老夫职责所在,也必定要将受困的女子解救出来!”
凤乘鸾坐在对面,大有喝多了的意味,脚蹬在椅子上,懒洋洋笑道:“容伯伯好一番慷慨陈词啊,若是你知道那贩卖人口的事儿,就是令嫒干的,还会这么英武吗?”
容虚成胡子一吹,转向景曜,“陛下,眼下情形,分明就是这二女串通一气,事先预谋好了的,意图就是在这花城宴上,当众嫁祸小女,令其身败名裂,毁其大好前程!其行可耻,其心可诛!”
景曜如何不知,容婉今日可是戴了山茶花来的,一个预备着马上被点为太子妃的女人,现在遭人控告,说她拐卖妇女,这将来,如何可为一国之母!
果然,施皇后开口了,“凤静初啊,你说了这么多,都是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
她已经摆明了袒护。
凤家不肯服软,容家还眼巴巴等着,她即便千挑万选,也总要挑一头顺毛驴给儿子骑。
现在这驴若是被宰了,亦或者是吓跑了,她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凤静初声音不高,“回禀皇后娘娘,臣女当初在地牢中被解救,清河码头就是最好的物证,至于人证,凤家庶女若素,是那最好的人证!”
容婉又蹭地站起来了,“凤若素?哈哈哈!笑话!凤若素是什么人,你们凤家的人比我清楚,她说的话会有人信?无论是谁,只要给她块骨头,她就像只狗一样摇尾巴!”
凤乘鸾手掌在桌上一按,一声闷响,站起身来,舌头有点硬,“你这么确定?这么说,我凤家的狗,吃过你容家的骨头了?容婉,自家的狗骨头还不够分,却将手伸到凤家,你安的什么居心?”
她也不等容婉辩解,翻身从桌上跃了过去,咣当一跪,“陛下,这凤若素人还没出来,容婉就急着替自己辩解,这其中必有门道,请陛下宣凤若素进宫,当面对质!”
此时就算容婉不承认,容虚成加上在山鬼口所见所闻,也多少明白了。
自家女儿明明是设了个套,给凤家跳,却没想到凤家设了个更大的套,将他们姓容的给套进去了!
“哼哼,将那凤若素招来对质又能如何?她会说什么,只怕在座的都已预料得到,全都是姓凤的,演一出大戏,自说自话,坑害小女,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
凤乘鸾压根也没想招凤若素来,一个嘴上没门的人,这边打她一拳,她便向着这边,那边用刀子吓唬她一下,她又必定向着那边。
她将头一歪,颇有几分酒后的不驯模样,倒是小女儿家的可爱,“陛下,其实臣女也觉得,凤若素来与不来,都是一样,陛下明察秋毫,这公道,也自在人心。今日之事,并非姓凤的紧咬住不放,可若是不将道理摆明了,保不齐真的就如人所言,我母亲身为一品命妇,通敌卖国,谋害亲夫了。这罪名,说小了,那是杀身大祸,说大了,诛灭九族,保不齐连太师大人都牵扯进去了!”
凤乘鸾说完,对正在喝茶漱口的龙皓华挤挤眼。
景曜原本紧皱的眉头就是一舒。
还是凤家教出来的女儿识大体,顾大局,懂事!
容婉控告的这件事,告的是凤于归的发妻和嫡女,若是真的在花城宴上把这好脾气的老乌龟惹毛了,那便是文臣与武将一杠到底的事儿,两边真的动起真格的,必定没完没了。
到时候若是再加上一个龙皓华,这个……
可她凤乘鸾一个小小女子,就偏偏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
别人咬你一口,你反嘴咬回去一大口,之后,继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乖乖站好。
得了便宜,还卖个乖。
明面上一副醉酒微醺的模样,可那双眼中,哪里有半分醉意?
上位者,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知道何时进,何时退,如何进,如何退的人。
景曜清了清嗓子,“既然两边都觉得,没必要传凤若素到场,那便不传也罢,依朕看来,这件事,想必是小女儿家听风是雨,以讹传讹的一场误会。凤家的静初,遭遇磨难,心智受挫,杯弓蛇影,在所难免,就此免于御前诬告之罪。至于容婉,回去之后也当自省,身为大家闺秀,当德行兼备,不得将道听途说的妇孺之言,加于军国大事之上,今日朕也免你莽撞之罪,谨记,下不为例!”
“皇上!”凤乘鸾又跪下了。
施皇后刚刚替容家松了口气,见凤乘鸾又来,“凤三啊,你还有何事?”
“启禀皇上,娘娘,臣女庶姐静初,为人娴静淑德,不畏强权,虽身遭磨难,却意志坚定,其勇气,巾帼不让须眉,她遭逢清河码头之事,虽全身而退,但身为女儿家,难免造人背后非议,累及日后婚嫁。所以,臣女斗胆,想请皇上和娘娘为她做主,赏个恩典,以保她一生无忧!”
此言一出,凤静初万分意外,那水汪汪的眼中,顿时迷了雾气一般,望向凤乘鸾。
施若仙再次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点小事!
“凤三果然是姐妹情深,想得细致周到。”她问向景曜,“陛下,不如这样吧,凤家的这个女儿,虽然既无功勋,又无夫家,不得赏赐封诰,但陛下爱民如子,体恤她的难处,又赏识她的勇气,不如就从凤家的名下,专门划拨出一块封邑与她,礼遇等同县主,却不予封诰,您看如何?”
“嗯,皇后深得朕心,如此一来,她身为女子,自有封邑,又得皇家褒奖,想必就算因清河码头一事,耽误了姻缘,也是足以一生无忧了。”
凤静初垂头跪在下面听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封邑!
她一个庶女,原本一辈子求得嫁个好人家,夫贤子孝,已是上天最大的恩典,如今,姮儿竟然替她向皇上要了一块封邑!
虽然是从凤家的地上剥下来的,可即便是再小的一块,那地上的赋税却足够她与她娘这辈子衣食无忧了!
“臣女叩谢皇上!叩谢皇后娘娘!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容婉没想到,她精心筹谋的一场戏,现在成了为别人作嫁衣裳,哪里肯服,坐在一旁恨声嘚吧:“有封邑又怎样?还不是人尽可夫!”
唰!凤乘鸾和凤静初的眼睛同时瞪了过去。
凤乘鸾借着酒劲儿,大着胆子,咣地面前的酒杯扔了过去,直接摔在容婉面前,“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次!女子名节大如天!你要是再敢当众胡言乱语,你信不信我当着皇上的面撕了你的嘴!”
凤静初不语,可她看过去的那双眼中,哪里有半分怯懦和惧意,容婉要是敢将地牢中的那件事当众抖落出来,她就与她在这花城宴上一同下地狱!
容婉从来没有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即便是自诩百花城中最最光芒万丈的那一个,也没来由地心虚,怯了。
“看什么,看我就能堵住悠悠众口了?”
“好了!”容虚成对这个女儿的浆糊脑子算是怕了,皇上已经赏了凤静初,就是为了替她堵别人的嘴,容婉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犯忌讳,莫不是这太子妃真的不想当了?
席间,远远地有人小声嘀咕,“听说容相家的千金,可能脑子有病,连自己吃没吃屎都不知道的那种。”
“哦……!”
凤家两战大获全胜,凤乘鸾忽地主动抓过阮君庭的手,用力捏了捏,低声道出两个字,“珍重。”
之后,在他刚要反手将她的手握住时,忽地逃了出去,跳到凤静初身边。
只留了阮君庭的手,空悬在了半空中。
离别的时候,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