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向南一百多里的地方,一马平川的雪野,只有一家孤零零的客栈。
因着是南北往来商旅唯一方圆十里唯一的落脚点,这客栈总算不小,共上下两层楼。
外面,暴风雪席卷天地,十步开外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客栈里面,却是暖融融一片,喝着茶,烤着火,吹着牛。
突如其来的风雪,将几个商队都先后困在这里,楼上楼下住满了人,住不下的,就在大堂里歇脚,静待雪停。
凤乘鸾一行因为商队的车子突然坏掉,比其他商队提前一天抵达这里,反而因祸得福,总算有房间可以挤一挤。
“小姐啊,那老板娘脚臭得很啊!”诗听挤在她身边抱怨。
凤乘鸾一身粗布男装,抿了口粗茶,“忍一忍,出门在外,不比家里。”
他们这一队,原本是抢先占了十间客房,凤乘鸾和诗听可以共住一间,可暴风雪突然来了,又有几个商队和过路客投靠过来,客栈老板便张罗着江湖救急,让大家都将就一下,挤一挤,将人全都安置了下来。
于是凤乘鸾她俩就跟着商队老板娘和女儿,还有两个女客安排在了一起。
六个女人一间房,只有两张床,只能要么挤着睡,要么轮流睡,至于男人们,就索性在楼下大堂里拼两张桌子,盖了大衣,凑合一下了。
此时主仆俩虽然一身男装,可生得好看是挡也挡不住的,周围的汉子又都是经常在外面跑江湖的粗人,就时不时有人用眼睛瞄着这边。
凤乘鸾只好把头低得更深,拉了头顶的帽子,尽量不吭声,少惹麻烦。
尹丹青不悦,黑着脸将身子横着,替自家小姐挡着。
西门错一只脚蹬着凳子,用一把小刀剔牙,凶巴巴地环伺四周,谁敢往这边看,他就用眼杀人,将对方的目光给怼回去。
如此挨了两日,外面风雪还没有停的迹象,客栈里的人却越来越躁动不安。
凤乘鸾这支商队的老板,惦记着外面车上的货,生怕苫布被掀了,几次带了伙计出去查看,每次开门,就见那外面门口的雪已经堆到半人高。
于是,客栈老板又要张罗着将门口清出一条路来。
凤乘鸾他们几个南渊人,何曾见过这样的风雪,既不熟悉路线,又不知如何应付严寒,原本几次计划着离开商队加速前行,又都很快打消了念头。
万一不能及时找到下一处落脚点,又再遇上这样的风雪,怕是四个人就可以变冰雕,成为南行路上的一道风景了。
诗听替她家小姐又倒了一杯热茶,小声儿道:“咱们都出来好几天了,王爷只怕是已经醒了,要是这雪再不停,他很快就能找到咱们。”
凤乘鸾垂着眼眸,望着粗瓷杯子里的热气。
说不想他,是假的,日日朝夕相对,如今骤然分别,如何不相思?
可她把他迷晕了,又把他娘暴揍一顿,这条路,已经没法回头了。
而且,那个王府,被肃德生生搅合地乌烟瘴气,她也不稀罕了。
“他不会来的。”这一声,有些怨念。
“为什么不呀?”诗听看得出她有多不开心,安慰道:“王爷那么喜欢小姐,见小姐跑了,一定会追来的。”
“不是他不想来,是不能来。”凤乘鸾将茶杯转了转,“肃德将他盯得那么紧,岂能容他随意离开白玉京。”
她站起身,“水喝多了,我去茅房。”
“哎。”诗听站起来,陪她去。
两人刚要走,客栈的门开了,商队老板带着几个伙计夹着风雪几乎是被风吹进来的,接着又几个人合力,将钉了几层兽皮的大木门用力关上,栓好。
老板骂骂咧咧道:“我就说这车子怎么修一次坏一次,果然有问题。”
老板娘上去帮忙接下他的大衣,替他掸去帽子上的雪,“怎么回事?”
一个伙计道:“这次看清楚了,车辕坏的地方,是被人用刀砍过的。”
商队老板瞅了眼客栈老板,哼道:“也不知道是哪个丧良心的,用这种法子强留人。”
客栈老板眼皮子不抬,打着算盘,“爱住不住,不住滚蛋!不管是谁弄坏了你们车辕,你都得感恩戴德谢谢人家,若是提早半日走了,只怕你们这一伙子人,这会儿都埋雪堆里了。”
商队的几个伙计,年轻气盛,听了就想撸袖子,“你知不知道,咱们这批货是送去天机关的,延误了时辰,那是折损大价钱的!”
客栈老板狠狠吸了一口烟袋,“关我鸟事!”
“哎哟,想打架是吧!”
啪!老板桌上算盘珠子一拍,客栈的伙计们也开始撸袖子。
“咱们一年到头在这地盘上开店,什么货色没见过,怕你们?”
“来啊!打啊!”
“来啊!”
众人开始纷纷亮肌肉!
客栈大堂里,一大屋子人,本就憋闷地慌,此时见要打架,就都兴奋起来,还有人专门将桌椅板凳挪开,腾地方。
楼上屋里的也都探出头来。
于是两边各自抄了长凳,要开干!
商队老板吹胡子瞪眼。
客栈老板继续打算盘。
两边伙计咋咋呼呼,骂得起劲,却谁都不动手。
其实,出门在外,本就和气生财,所以这场约架,就是憋得难受,想找个发泄。
正相持不下时,客栈的门,又被大风鼓开了。
这一次,没人听见敲门,里面栓着的门栓断得悄无声息,那门忽然砰地大敞开来,门口就站了个人。
一身雪白的裘皮大氅,被大风吹袭,显得有些弱柳扶风,可看修长的身姿,便知是个男人。
他的脸,被深深的兜帽遮了,怀中,则抱着一把琴。
主要识货的都看得出来,那琴,用了上好的相思木,是万中无一的宝琴!
方才屋里厚重的门栓,可能就是被这琴的琴弦齐刷刷切断的。
凤乘鸾本来为了看打架,去茅房的路走了一半,这时回头一看,就见那人身后,又闪出几个一样通身雪白的护卫,虽然身披白色斗篷,却穿得并不多,显然是身手极好,内功深厚的。
而最后一个现身的,则是个中年男人,白披风下穿了身富贵商人才有的暗红团花锦缎棉袍。
他将风帽摘下,想大堂中扫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凤乘鸾立刻横了一步,闪进墙角的阴影中。
山鬼口战船上的那个暗城管事!
被她用风雷诛杀炮轰了的那一只?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傅九爷先行几步,进了屋内,冲中央大桌的那几位呵呵一笑,“有劳,借个地方。”
那几个人也算是识相地,知道来者不善,立刻将桌子腾了出来。
傅九爷亲手将桌子划拉干净,抽了帕子擦了凳子,这才对立在门口,抱琴不语的男子道:“公子,好了,您请。”
凤乘鸾躲在阴影里一惊,卧槽!山鬼口那一块地头的暗城首领,司马琼楼!
真是冤家路窄!
她在他的账本上,可还价值四千块黑金呢!
她可是一炮轰了他的战船的!
花城宴那场大战,也是这位司马公子背了大锅!
而且,她记得在离开山鬼口时,阮君庭雨中重伤了暗城之人,当时对方用的就是琴音五杀,该不会还是他吧……
他这么倒霉,这个梁子,可是结大了!
凤乘鸾拉了拉诗听,“你去喊上丹青和错错,咱们从后门走。”
诗听睁大眼睛,“怎么了?小姐,这人你认识?”
凤乘鸾凑近她耳边,“暗城的老二,司马琼楼。”
诗听登时整个人一紧,“好……,小姐,我去!”
她挪着小碎步,回了桌边。
两张桌子刚好隔壁,刚好西门错也认出了傅九爷,正背过身去,埋头喝茶,见她来了,便站起身来,招呼尹丹青,“走了。”
尹丹青虽然闷,却不傻,也跟着站起来。
却听身后,傅九爷一声,“哎?这位兄弟,外面雪可是大得很,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西门错粗着嗓子,“上茅房!”
“呵呵,”身后,傅九爷依然是一脸商人的笑模样,双手揣在袖中踱了过来,“达库察王子,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什么大裤衩不大裤衩,你认错人了。”
西门错拉了诗听,给尹丹青使了个眼色就要走。
身后,铮地一声琴弦乍响,方才他们用过的桌子,哗啦一声,四分五裂,散架了,碎了一地!
“再走一步,就让你们同这桌子一样,碎得拼都拼不上!”司马琼楼抬手掀了兜帽,露出清秀俊雅的脸庞,垂着眼帘,只看着面前的相思琴,指尖轻按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