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身后的远方,连凤家军兵马的烟尘都看不见时,前方大地的隆隆声便越来越近!
凤乘鸾抬眼望去,神山之上,浮起一层黑云。
那不是云,而是九御皇朝遮天蔽日的战旗!
嗤啦!
一声轻响。
凤乘鸾点燃手中的火折子,向地上扔去。
火苗顺着事先布好的火线,一路燃去,在这片空旷的大地上,赫然烧起一个巨大的“鳯”字!
她就站在那个字的中央,将手中的铁球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静静等着对面那些从未见过的百万雄兵,滚滚战车,如黑云压城一般,隆隆而来。
九御的大军,奔袭迅猛,一旦下了神山,踏上西荒的大地,便卷起一阵狂浪般的风沙。
一个时辰之后,狂沙扑面而来,又从凤乘鸾脸上,身上如刀锋般席卷而过后,之后一切终于重新归于平静。
她一身帅袍,如一根金色的刺一般,扎在原地,望着对面。
巨大的凤字前方,百万雄兵,如一只亘古未有的通天巨兽,正俾睨地看着一粒尘埃般的她。
只是一个短暂的对峙!
接着,对面,漆黑的高头大马之上,周身黑甲的统帅手中重剑一挥!
巨兽的身躯再次开始涌动!
隆隆的兵马之声,整齐划一,撼天动地!
近一点!
再近一点!
凤乘鸾手中的铁球,一下,一下,抛起来,再接住。
第一排马蹄踏上地上的火焰,偌大的凤字便如被刀削般,整齐地熄灭一行。
接着,第二行,第三行……
近了,更近了!
凤乘鸾在心中默数。
……
身后,远方地平线那一头,一匹烈马,阮君庭一袭猩红战袍,向她疾驰而来!
他们说雷阵引爆的方式改了!
他们说凤帅没有随大军撤退!
他们说她一个人入了雷阵!
凤姮!等我!
等等我!
阮君庭疯了一样策马向神山方向飞奔而去!
昨日后方传来紧急军报,温卿墨的东郎大军在经过南渊时,半路掉头,直指百花城,趁着后防空虚,已经擒了阮临赋。
他诛杀异己,逼宫夺位。
上位后第一道旨意便是贬去阮君庭宸王封号,召回全部前往西荒参与抗击九御的大军。
他隐忍了二十年,在他身边俯首称臣二十年,如一条蛰伏的毒蛇,终于等到了机会,本性必现!
阮君庭手中八十万死忠魔魇,本就是一把无敌的利刃,可以轻易地回身斩了他的七寸!
可是现在,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不顾魔魇将领拼死阻止,不顾凤家军奉命拦截,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找她!
凤姮,等等我!
等我!
他远远地,看到她的身影,站在最后的火光中,正慢慢被九御铺天盖地的大军渐渐吞噬!
他看着她,狂沙之中,一身金色光华,悠闲地扔着那颗弹子。
“凤姮——!”
一声呼,却已迟了。
这一次,她手中的弹子,向着那凤字中央之处狠狠扔了出去!
听见他的呼唤,凤乘鸾蓦然转身,还来不及开口,身后,已是轰然一声巨响!
她整个身子就如一只飘零的纸鸢横飞了出去。
接着,一连串巨大的爆炸,轰!轰!轰!轰——!
引信被打开,埋在地下的雷阵启动!
天女散花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巨大的爆炸带着数百万九御大军,滔天席卷开去!
阮君庭从马上飞身跃出,如一支箭般,逆着气浪,扎入轰天的爆破之中,将凤乘鸾拦腰抱住,紧接着,又连同她一起,被再次袭来的更大的爆炸,硬生生掀飞出数十丈,重重摔在地上。
“凤姮,我带你走!”他艰难爬起来,抱着她已经软绵绵的身子,正要迈出一步。
轰——!
身后的爆炸已经席卷而来!
两人再次被远远地震飞了出去!
这一次,他把她弄丢了!
“凤姮!”
漫天硝烟,遍地残骸。
阮君庭顾不得自己到底有没有伤,他要找到她,他再也不能将她丢了!
“凤姮——!”
轰!轰!轰!……
一连串无数的爆炸,又近及远,仿佛无穷无尽!
硝烟将晴空遮蔽。
而爆炸地火光,又将这一片大地映得如修罗地狱!
九御百万大军,全部陷入雷阵,尚未开战,就已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阮君庭再次爬起来,红袍已经破烂,在遍地残骸中疯了一般地寻找!
“凤姮——!凤姮——!凤姮——!”
撕心裂肺的呼唤,盖过爆炸声,似乎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玉郎……”
回首间,他看见她,正无力地靠在一堆残尸上,满脸是血,对他笑。
金色的战袍,已经被鲜血浸透,分辨不出本色。
阮君庭奔过去,将她抱住,紧紧抱住,“凤姮,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
“不用了,我该走了……”她将头抵在他肩头,“时辰到了。”
他怀中有些异样,低头看她,她的手臂,已经没了……
“凤姮……”
凤乘鸾倚在他肩头轻声笑,“外公说得对,历史,是永远无法改变的,想要改变历史的人,最终要受到历史的疯狂惩罚,你看,我的手,又没了……”
“凤姮……”他的心好痛,好痛!
“还要你帮我一次,玉郎,我真是没用,每次都要你帮忙。”她的声音,好柔弱,好委屈,就像二十年前的那个重伤缠身的少女。
“好。”
阮君庭将她转身,背对着自己,将人抱在胸口。
他的下颌,抵在在她的肩头,“我说过,我会如你所愿,我说到做到!”
说罢,那手从她靴筒中抽出红颜剑,直刺凤乘鸾心口。
毫不犹豫,直没剑柄!
一剑对穿,剑锋穿过她的心脏,再透过他的胸膛,将两个人紧紧联结在一起,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天地同寿!
一声巨响。
残雷迟迟引爆。
火光,再次照亮这无边血海,无间地狱!
——
——
最后一支烛火,扑簌簌地挣扎了几下,终于熄灭了。
空气中,有余烬的味道。
祭坛上静静躺着的人,一动不动,只有高高隆起的腹部,偶尔被顶起一个鼓包,昭示着这是一个尚有生命的躯体。
一只冰凉的手掌,轻轻按在那腹部的小鼓包上,里面的孩子就像小鱼一样翻了个身,向着另外一个地方狠狠踹了一脚。
嗷——!
凤乘鸾骤然倒吸了一口气,两眼猛地张开,用尽平生之力张得最大最大,望着头顶黑洞洞的穹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惊悸彻骨,身子却如被困在梦魇中一般,动弹不得。
“总算醒了。”温卿墨的脸,出现在上方,笑容在昏暗之中,艳如妖魔,“还当你迷路了呢。”
凤乘鸾将手挪到小腹上,才发现三个月来,他已经这样大了。
“他可好?”
“好,刚才若不是他踹了一脚,还不知你要什么时候醒来呢。”他嘴角向上一弯,“时辰都过了,遇上了什么事儿,让你不想回来?他死了没?”
死了……,死了……
他终究还是为她而死了!
凤乘鸾如梦初醒。
“我要去找玉郎!”她捧着肚子,挣扎着想从祭坛上下来,却因为躺了三个月,手脚完全不听使唤,人也虚弱到了极点,差点滚了下去。
“义父还怕你舍不得,坏了大事,现在看来,的确是多虑了。”温卿墨伸手将她扶住,“你先休息一下,再去见他不迟。”
“不行,他若是醒了,第一个看到的应该是我!”凤乘鸾撑着他的手,向前一步,却脚下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温卿墨将她拎起来,“你三个月没吃东西,只靠喂药维持,还是先吃饱肚子再说吧。”
他嫌弃地看看她,又凑近嗅了嗅,“啧啧啧,臭死了,你就这样去见他?没法要了!”
凤乘鸾摸了摸自己的脸,大概是已经瘦得脱相,慌忙点头,“对,我要收拾一下,收拾一下……,麻烦你先带我出去。”
“好!”温卿墨拉长了声音,一根手指轻轻戳了她的肚子,“你娘睡傻了。”
凤乘鸾立时感到,腹中的胎儿听见他的声音,动了动。
她一愣,看温卿墨。
“看什么看,守了三个月,不见天日,不见活人,只能跟一个胎儿聊天,你试试?”
凤乘鸾脚下迈出去的步子,就迟疑了一下,“谢谢。”
“呵呵,你我都这么熟了,何必见外呢?走吧,带你出去。”
他扶着她,走出地下密室,外面日光刺眼,凤乘鸾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张开眼。
眼前景物,似曾相识。
闷热的季节,空气潮湿的心口喘不过气来。
楼台亭阁,停在杨柳烟中,雅致中透着矫情,就像回到前世时见到阮君庭的那一刻。
无间极乐!
原来她一直在暗城!
这时,远处一声炸响,便远远听见有人在大喊大叫。
凤乘鸾向那边看了一眼,被温卿墨拉住,“别看了,来寻仇的,我带你去休息。”
“好。”凤乘鸾随着他走了几步,又听见那粗沙的声音在吼叫,该是嗓子都已经嚎地哑了。
她凝神细听,脚步便登时停住了。
王爷……?她听见了“王爷”两个字。
“他在骂什么?”凤乘鸾枯瘦的手,反抓住温卿墨的衣袖。
“我也不知道,走吧。”
“我要去看看。”她丢开他,捧着肚子,转身向外面叫骂处蹒跚走去。
“小凤三,你别去!”温卿墨在后面喊她,“听我的,别去。”
凤乘鸾回头,那一双眸子,几经生死,已经被摧折地几乎没了光。
“我不信你。”
她转身加快脚步,向叫骂处走去。
温卿墨也没再拦她,两手懒懒一摊,无奈远远跟在后面。
轰!
又是一声!
整个地面晃动,凤乘鸾脚下一个趔趄。
是炮击!
谁在攻打无间极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她不能知道的?
这一路,根本没有人拦阻凤乘鸾,也没人对外面的炮声有反应。
仿佛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眼前的情景。
无间极乐,固若金汤,岂是几个炮子就能攻得下来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炮响过后,那骂声再起,这次,她听清了,是应麟!
“司马琼楼!你个婊.子养的!你把王爷还给老子们!”
轰——!
又是一炮!
王爷!
是玉郎吗?
他醒了?
他被暗城的人抓了?
凤乘鸾心头一阵狂喜,跌跌撞撞加快了脚步,抱着肚子,向前方城楼奔去。
身后远处,温卿墨又唤了一声,“凤三啊,我劝你别过去。”
凤乘鸾回头,狠狠看了他一眼,便登上了楼梯。
玉郎!玉郎!我来了!玉郎!
她几乎手脚并用地爬上城楼,正巧又是一炮轰了过来,整个人一晃,抓住了垛口,才险些栽倒。
可就在那一仰头的瞬间,凤乘鸾看到城楼顶上,挂着一具已经腐败风干了不知多久的尸体。
尸体上穿着的,是早已经变了色的殓服。
阮君庭的王裙!
那每一颗扣子,都是她亲手扣上的,每一条带子,都是她亲手帮他系的!
不会错!不会弄错!
凤乘鸾一阵剧烈的眩晕,莫名的五脏六腑剧烈翻滚,身子从楼梯上向后倒去。
后面,温卿墨及时伸手将她扶住,“跟你说了别来。”
这时,城楼上,探出一张脸,是司马琼楼。
“哟,你醒了啊?是来看下面放烟火的?还是……”他瞟了一眼城楼上的干尸,“还是来看,你的玉郎是如何复活的?”
“你说什么!!!”凤乘鸾如五雷轰顶,僵在原地。
“我说啊,阮君庭的尸体,在去天机关上的路上,就已经被我劫来了,如今城楼上风吹日晒三个月,实在让人等得心焦。你猜,等他复活后,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会是什么感受?咯咯咯哈哈哈……!”
“啊——!你们这些疯子!”凤乘鸾如一头发疯的雌兽,想要扑过去将这个贱人撕成碎片,却三个月熬尽了体力,根本挣脱不了温卿墨的一只手。
“你们这些魔鬼——!放开我——!”她回头去咬温卿墨的手,“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凤三,你冷静!”他牢牢钳住她,任凭手臂被咬得鲜血淋淋,也不放开。
“哈哈哈,心疼了?”司马琼楼心情舒畅,“我等了三个月,才看到你这小贱人疯狂心碎的样子,也真是值得了,不过可惜啊,你的阮玉郎,他怎么还不活过来呢?真是急死人了!”
他妖娆两步,向那干尸走去,仰头看去,“他不是最好看吗?他不是最美吗?他不是最强大吗?尊主最欣赏的不是一直是他吗?我就想等着看看,他死了之后,又被自己最心爱的人亲手复活,如何面对一个已经腐烂地不成人样的自己!哈哈哈哈!我看你们两个今后,对着他那张骷髅一样的脸,要如何恩爱!”
“司马琼楼——!我杀了你——!”凤乘鸾挣脱不掉温卿墨,只能跪在地上嘶吼咆哮着痛苦。
“杀我?你还要感谢我!这么闷热的天儿,足足挂了三个月,若不是我派人每日赶乌鸦,他早就被啄得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连想活过来看你一眼都没机会了呢。”司马琼楼咯咯地掩面狞笑,“真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现在这副千疮百孔的样子才是更好看呢,哈哈哈哈哈哈……!”
“啊——!啊——!放开我——!我要杀了他——!”凤乘鸾拼命挣扎,却孱弱的没有半点力气。
她已经听不见自己在咆哮些什么,她像一只濒死的野兽,绝望地挣扎,再挣扎,咆哮,再咆哮!
最后腹部锁紧得如一块石头,一股热流下来,好痛,好痛,好痛……
天地间,不知何时变得昏暗无光,她被人打横抱走时,城楼下,耳畔,依稀传来应麟在城下的吼叫:
“凤乘鸾,你个贱人!王爷为你而死,尸体还没入土为安,你就跟人跑了,三个月不见踪影,现在来这里演什么戏!快给老子滚下来!老子要亲手挖出你的心,看看是不是已经烂了——!”
……
一片混沌中,意识越来越稀薄,恍惚。
腹中一阵紧是一阵,传来无法呼吸的阵痛。
有人在床边忙来忙去。
“大人孩子全要保住,死了一个,你们全部陪葬!”有男人的声音,焦急而冰凉。
“公子,她这生得太早了,孩子的头还没来得及转下来,只有一条腿卡住了。”
“那要如何处置?”
“这……,这要有人用手将孩子送回去,再顺过来……,可是老奴,不……不行啊……”稳婆整个人都在抖,接生过这么多孩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加上惊吓,完全僵在了原地。
“再去找人来!”
“来……来不及了!”
男人静了一会,挽起衣袖,“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