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了孤的泉水。”阮君庭俯视她,眉头紧蹙,目光比这冷泉的水还凉,声音也比这泉中的冰碴还扎人,万年冰川样的容颜,俨然已与那一头白发融为一体。
“过来。”他蹲下俯身,伸手查看了一下凤乘鸾肩头的赤色短刀,之后用指尖试了试刀柄。
凤乘鸾当下有很不好的预感,眼睛都瞪圆了,向后躲去,“你干什么?”
“不想死就忍着!”阮君庭人蹲在岸边,伸手要抓她,竟然没抓到!
还敢跑!
他肯亲自动手救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这个南渊小男人居然还敢躲?
阮君庭性子上来了,哪里容得别人说不!
他当下一脚迈下冷泉,抓人!
凤乘鸾便如一只落汤鸡一样乱扑腾!
“喂!你别过来啊!”
“喂!你还用强的!”
“哎呀!我都受伤了!你还这么使劲儿!”
“放手!放手啊!”
不管她怎么蹦跶,都没办法,很快被阮君庭大手擒住,摁在了泉边的石头上,两个人已经全身湿透。
可凤乘鸾太清楚他要干嘛了,挣扎一下,或许还有希望,不挣扎,便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不行不行,你放开我!我怕疼了,我真的怕疼!”她快要哭了!
本来是不太怕疼的,可他一发狠,她就怕了……
阮君庭嫌她多手多脚的碍事,索性水下双腿将她双腿夹住,水上身子压住她的身子,“别动,越动越疼!”
“不……要……啊……”凤乘鸾被牢牢按住,“我求你啊!很疼的!”
这么容易就怂了?
难怪太庸天水之人要注定为奴!
阮君庭心中一阵嫌弃,威胁道:“再嚎,就把你脸上这碍事的玩意揭了!”
这个果然好使!
凤乘鸾不但立刻不哼唧了,人也老实了。
阮君庭白了她一眼,继续检视她肩头的短刀,寻了薄弱的位置。
凤乘鸾也白了他一眼,你以为老子的脸怕看?老子是怕你一见之下爱上老子,不能自拔!
结果,这个白眼刚好被阮君庭看到。
他一发狠。
她一紧张。
分神间,“当”地一声脆响!
他指尖发力,骤然一弹,短刀赫然断成两截,刀柄横飞了出去。
凤乘鸾肩头被那股力量一震,一阵剧痛。
可来不及哼,肩头又挨了一掌!
剩下的半截短刀,顺着阮君庭掌中的力道,嗤地从肩头打了个贯穿,由后肩“嗖”地飞了出去,深深扎在了泉边的桃树上。
血流如注!
“唔……”凤乘鸾这次是真的疼极了,纯属本能地将阮君庭抱住,将头扎进他怀中,大口大口喘着气。
这个怀抱真好。
这种感觉真好。
她牢牢地跟他贴在一起,无比安全,无比安心,竟然一阵的贪恋,想要时间永远停留下来,就这么抱着他,再也不分开。
可是,阮君庭却是身子一僵,懵了。
他居然……对这个南渊小男人……又有了感觉!
身体诚实!
出卖了他!
在这种冰冷的水中,跟个男人,贴在一起,居然……有了感觉!
简直……岂有此理!
“放肆!”他将凤乘鸾推开,手有点重。
凤乘鸾本就痛得站不住,被他这样一推,便嘤了一声,向后靠去。
那肩头还在血流不止,人也被刚才的一阵剧痛摧折地有些恍惚,几乎随时可能死掉。
阮君庭觉得自己简直跟他扯不清了,眉头紧皱,“麻烦!等着!”
他湿漉漉地上岸,白袍贴裹在身上,想去竹舍里寻些伤药绷带。
可走了一步,再回头,见凤乘鸾半截身子浸在冰凉的水中,人歪歪斜斜倚在石头上,刚才他怎么推开的她,她就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
若是死在这里,却是污了他唯一的清净地!
阮君庭没办法,又回去俯身,将人从水里给捞了上来,拾了方才脱掉的斗篷裹上,之后便要搭在肩上扛进去。
谁知,这个半死不活的凤桓却好像每次都能知道他要干什么。
她的手,很软,轻轻推他,“别扛我……,我要面子的……”
“……”
不扛起来,难道打横抱你?
孤不要面子的?
可阮君庭低头瞪她的时候,她也刚好用尽力气抬眼望他。
即便是隔着面具,那一眼,也仿佛柔软到心窝里去了。
好吧……,孤不要面子……
阮君庭弯腰,把这个他以为的南渊小男人给打横抱了起来,与胸口保持距离,平端回了竹舍。
“自己脱衣服,不要以为受了点伤,就事事都要孤亲自动手!”他将她放在床上,寻不到伤药,却寻到一壶酒。
寻不到绷带,便从厨中挑了件衣料薄软的寝衣扯了。
阮君庭一面黑着脸下命令,一面咔嗤咔嗤,撕布条。
凤乘鸾就歪依在床边,半边身子已经红透,惨白着脸,看着他笑,“不用脱了,死不了,有劳君上随便替我包一下就好,我还要尽快回去,糯糯在等我。”
她身上的血水将斗篷浸透,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如一个刚从水中捞出来的横死鬼,那笑容,无论怎么看,都又惨又让人心疼。
她只要一遇到他,就能把所有坚强都放下,纵容着自己奄奄一息,只等着他替她着急,等着他心疼她。
“你这个鬼样子,怕是走到半路就被收尸的捡走!”
阮君庭撕好了布条,坐到床边,手中一颗药丸不由分说塞进她口中,之后便要伸手撕她衣裳。
“别!”凤乘鸾还是拦了一下,“你给我吃了什么啊?”
“随便找的参丹,帮你吊命!”
“……随便……,呵呵……”凤乘鸾疼得没力气笑,“君上不像个君上。”
“孤哪里不像?”阮君庭黑着脸,将她无力的手拨开,咔嗤,将肩头的衣裳撕开,露出一寸多长,狭长狰狞的对穿伤口。
同时露出来,还有凤乘鸾裹胸布的一角!
他一愣。
“因为太随便!”凤乘鸾淡定用另一只手遮了遮,“比如我这种小小的癖好,您还要盯着看。”
“……”阮君庭不明所以。
“您上次摸到的,就是这个。”
假胸!
阮君庭嘴角不自觉的抽了一下,迅速将目光移开,想找点水洗洗眼睛!
他是真的被这个变态恶心到了!
可他刚刚竟然还对这个变态有了感觉!
所以,他可能比这个变态还变态!
尴尬间,又羞又恼,阮君庭抬手,连个招呼都不打,将刚才寻到的那一小壶酒,哗啦——,全倒在凤乘鸾肩头!
嗷——!
她毫无防备,伤口痛得如火烧刀割,抱住他的肩头,一口咬了下去!
嘶——!
阮君庭如被狗咬了!
他想推开她,可感受到她痛得浑身战栗,仿佛他一放手,她整个人就会如瓷娃娃般碎了一样。
于是有些后悔为什么要下那么重的手。
可他又讨厌她,嫌弃她身为男子,却如此矫情造作,弱柳娇花!
恶心!
左右推开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阮君庭只好坐得笔直,任由她将他咬得白衣上沁出了血痕。
直到怀中人的颤抖渐缓,阮君庭才冷言冷语无情道:“你若是再不放口,孤便以纵犬行刺之罪,诛了整个迷罗坊!”
凶!
还骂她是狗!
是不是记忆没了,连怎么吓唬她都不会了?
凤乘鸾在他深深闭眼,鼻息间深深一吸,记住今晚他身上的味道,唇间莞尔,之前的委屈,一扫而光。
“口感不错。”
“……,坐好!”阮君庭已经拿她没办法了,只想尽快将这个变态打发掉。
凤乘鸾就像个布娃娃一样乖乖地坐好,等着他帮自己将伤口勒紧,包好。
此时,参丹的药劲儿起了作用,她一双眼睛就有了精神,一眨不眨地盯着阮君庭的脸。
“再看,就……”
“将眼珠子挖出来了。”凤乘鸾麻利接话,“可我怕闭了眼会胡思乱想……,怎么办?要不你就挖吧,你敢挖出来,我就敢吃了。”
阮君庭:“……”
这些年,不光是姜洛璃和九部,就连太冲山也没少往他身边送人。
男的女的,什么样的都有。
可他就没见过一个男人,敢这么放肆,这么粗糙,这么大胆,这么不要脸、不要命地撩他的!
“回去之后,找个兽医,把伤口缝起来。”阮君庭黑着脸,婆婆妈妈。
说完又后悔。
江湖黑道上混的凤三爷,会不懂这种伤口要缝针?
他到底在瞎操些什么心!
“君上关心我?”凤乘鸾美滋滋答应,仿佛看到他当年凶巴巴疼她的模样,得意忘形。
“因为,死人对孤没有用!”阮君庭手底下一狠,肩头的伤口被布条一勒,便将她痛得吭哧一声。
“那我要多谢君上的不杀之恩!”凤乘鸾痛过了,还不忘贫嘴。
“死不了就快滚!”阮君庭被她弄得,满身湿漉漉不说,胸前还糊了好大一片血,肩头还有口水!
“是,君上!”凤乘鸾得了他的心疼,整个人仿佛都活过来了一般,抽了斗篷裹在身上,“借君上斗篷用一用!”
“快滚!”
“是,君上!”她笑嘻嘻便要翻窗。
“回来!”
“君上,你想我啦?”
“走门!”
阮君庭也是无奈了,这个人对自己受的伤,难道没点逼数?
一会儿要死要活,一会儿猴子一样!
凤乘鸾倒退两步,回头对他挤挤眼,果然乖乖从门出去了。
呼……
变态南渊小男人走了,耳中,只剩窗外两眼泉水的潺潺声,阮君庭坐在一片狼藉的床边,周遭一片空荡,忽然觉得有些不适应。
他起身去了温泉,想将这一身的血和口水洗掉,顺便将那个变态留在心里的乌七八糟一同涤荡下去。
可当人没入水中,闭了眼,心情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再无波澜,整个人也重新归于沉寂时,忽而,岸边又有极轻的脚步声掠过。
阮君庭猛地睁眼,还没来得及细看,身后便是黑影一晃,有人俯身,一只柔软而温凉的小手落在他的右肩。
阮君庭扭头去过去的瞬间,正迎上两片柔软的唇瓣在他脸颊上轻轻落下。
“谢君上给脸!”她在他耳畔咧嘴笑,笑得令人恨之入骨。
又被算计!
“凤桓!”阮君庭怒不可遏!
“刚才忘了,这会儿特意回来谢恩!”偷袭的人身形一闪,留下欢乐的笑声,翻墙跑了。
留下阮君庭,那张被狗亲了的脸觉得没地方放。
混账!
放肆!
欺君!
犯上!
岂有此理!
——
凤乘鸾回了迷罗坊,被龙皓华一边骂一边处置伤口。
他一会儿骂阮君庭手艺差,无情无义,一会儿骂凤乘鸾没出息,没用。
骂着骂着,又心疼这孩子受的罪。
赤蝎尾刃极薄,又带有凌厉倒刺,一进一出,刀刀要人命。
“幸亏那臭小子稍稍懂了那么一点点,否则你这死丫头,这会儿不知道死在哪里了!气死老夫了!”
龙皓华生了张二十岁出头的脸,一口一个老夫,也只有风华绝代楼的人才见怪不怪。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对我如此,已经是很难得了。”凤乘鸾强行替阮君庭辩解了两句,也就不吭声了,由着他骂。
若说痛,眼下没人会比她更痛。
若说难,也没人比他更难。
她尚且还有外公回护左右。
可他呢,身边一个真正的心腹都没有,以他那样的性子,夜深人静时,能有几刻是睡得着的?
等龙皓华骂够了,伤口也缝合好了,再重新上了药,包扎起来时,天色已渐明。
凤乘鸾迷迷糊糊在阮诺诺身边偎下,嗅着她身上泛着奶香的气息,握着她软绵绵微攥成一小团儿的小手,方才安心闭眼。
糯糯,就算是为了你,娘亲也要将你那笨蛋爹爹抢回来!
让他兑现当初的承诺,在你的身边,看着你长大!
她牵着女儿的手,如将一颗心捧在掌心,小心翼翼地睡去。
可这一觉,注定睡不好。
没多久,凤乘鸾就被惊醒了。
老板娘黛红正鬼一样地站在床边,满脸残妆,瓮声瓮气,半死不活,“三爷,外面有人找。”
“大清早的,谁啊!找死!”凤乘鸾困死了,抓了枕头堵在耳朵上。
黛红面无表情,“锦鳞卫。”
“……!”他这么快就想她了?
凤乘鸾晃晃悠悠坐起来,重新来了精神。
今天,又是调戏阮君庭的一天!
“叫人送点吃的过来,我饿了。”她腾地从床上跳起来。
“厨子昨晚跟人跑了,你自己到街上找东西吃吧。”黛红完成任务,打着哈欠,扶着腰,回去继续睡了。
凤乘鸾:“……”
好吧。
她匆匆浣洗,换了金红箭袖长袍,扣了护腕,戴了护手,围了腰封,蹬了皮靴,披了外袍。
又将长发束了高高的马尾,戴了发冠,别了金簪,最后,对镜一瞥,将黄金面具遮在面上,掩了一脸的憔悴,也掩了风华绝代。
“哟!锦鳞卫大统领亲自驾到,有失远迎!”凤乘鸾从楼上下来时,见倦夜一个人站在大堂中央。
她压低了嗓音,指尖从楼梯扶手上轻抚而下,一派男子风流倜傥姿态,全不似昨夜受了重伤的模样。
“凤三爷可是令本官好等!”倦夜显然是极为不悦。
“大人替君上办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都是应该的嘛?”凤乘鸾从楼梯上溜达下来,嘴里没一句吉利的,来到倦夜面前,“用过早饭了吗?”
“刚好差一只耳朵送粥!”倦夜听得不高兴,脸上带笑,腰间却黑光闪现,唰地便要拔刀。
可那千杀刃,还未等出鞘,手背就被人按住,嗡地一声,又被凤乘鸾给摁了回去!
换手再拔,又被摁!
眨眼的功夫,两厢噼啪交手三招五式,倦夜的两只钢铁一样的大手就被凤乘鸾那戴着护手,却明显小了两圈的小手给交错着,牢牢牵制住在刀鞘上。
那十根细细手指,白白净净,却将他制得死死地,千杀刃拔也拔不出来,收也收不回去!
倦夜心头一凛,他怎么说,也是锦鳞卫大统领,想拿出个下马威居然被这个市井流氓头子给拿住了!
“嘿嘿嘿,凤三爷,果然名不虚传!”
“呵呵呵,大统领,承让了。”
“眼下君上还等着呢,凤三爷请吧。来日有机会,定当好好讨教一番。”倦夜说着,便让到一边,请凤乘鸾先行。
明着是礼让,实则是押送,根本就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好啊,随时恭候!”
凤乘鸾也不客气,背着手,先行一步踏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