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宛歌在自己房间里抱着被子熄了灯美美的睡着,扶苏的寝室里依旧灯火通明,他此刻正背着身子站在案前,身后有一个内侍拱手而立,正是扶苏的亲卫之一常升。
灯花将他的身形勾勒的有些朦胧,声音听起来低沉又平静:“她今日见了陆离白?”
常升躬身作揖:“膳房中传来的消息,那个人恰好在当时的名单之类,只是没有明确的证据,让人严加看管起来,暂且没有处理。”
扶苏淡淡的“嗯”了一声,又问:“可知他们说了什么?”
常升道:“这却不知,那些人怕引起陆丞相注意,未曾靠近。只是……”欲言又止,似在等扶苏的反应。
扶苏转过了身,颦眉道:“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常升犹豫了一会,斟酌着用词:“……陆丞相与宛歌姑娘举止……颇为亲昵。”说完,又有些忐忑的看着扶苏,继续观察他的反应。唯恐一向沉稳的长公子会大怒。
扶苏和宛歌的关系大家都知心知肚明,虽然没给名分,即使宛歌身份有异,扶苏让一些人看着她,但是经过上次那糟事,他们也已经默认宛歌是扶苏的人,如今宛歌又和别的人不清不楚,只怕扶苏会生气。
然而扶苏听罢,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淡声:“知道了,你下去吧。”
见扶苏并没生气,常升也松了口气,退出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扶苏:“禀公子,先前宛歌姑娘煮了木瓜。”
扶苏淡淡“嗯”了一声:“我知道了,你们平时注意看着,但不要打搅。”
扶苏脸上的表情实在太淡,他自小便被选为扶苏亲卫,至今已有十余年,但是对扶苏的性格还是难以揣摩,他小时候便是如此喜怒不形于色,随着年岁渐长,更是如此,他发现他越来越无法揣摩扶苏的心思。直到躬身退下出口,身上的汗几乎留了一阵背。
带得常升走后,扶苏便走在岸上,抬手翻开一卷竹简,上头的字不算多好看,密密麻麻的堆在一起,比划歪斜扭曲,比刚刚学会写字孩童的好不了多少。
他一寸寸的拂过上头的字,一个一个字低声念出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顿了顿,又更低的重复,“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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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宛歌就听到这样一个人消息,说是云真人闭关出来,虽然不曾下山,但是感皇帝热忱,愿在三日后与云华山为皇帝开坛讲道。宛歌惊讶,连忙问正好打水给她过来的秋雁:“公子请到云真人?”昨日难不成扶苏不折腾她早起自己去了?
秋雁摇头,将帕子拧好水递给她,暗藏忧虑:“公子昨日并未去。”顿了顿,又道,“请到云真人的是小公子。”
小公子?宛歌思考了一会,恍然,秋雁口中的小公子想来就是胡亥了。只是扶苏去了四次都没请到,胡亥去了一次直接把云真人请下山了?宛歌实在不觉得胡亥礼数会比扶苏周到,如此一来,怕云真人就是故意的。
再回忆了下陆离白昨日和她说的那一番话,宛歌也恍然明白了陆离白说“让扶苏请到才不好”是何意。扶苏去了四次不可以,胡亥一次就行,这不是明晃晃告诉始皇帝,胡亥比扶苏靠谱,况且云真人在始皇帝这里造势已经够了,介时云真人再夸胡亥几句,想来也会在始皇帝心中留下一些痕迹。
扶苏这次可真的是栽一个跟头了,虽然不能说扶苏办事不利,只能说胡亥运气好,但是始皇帝现下迷信方术,扶苏这个运气不好,在始皇帝眼里看来,也不知会不会生出别的意思。
想到这里,宛歌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秋雁给她梳好发髻,宛歌忽然想起了什么,左右看了看:“支玉呢。怎么不见她?”
自那次她再书楼前把支玉带回来时候,她便和秋雁一起贴身伺候,如今起来没看见支玉,一时好奇,便问了出来。秋雁那时候正好给她插上最后一只珠钗:“支玉今日身子不爽,在房中休息,姑娘可找她有事?”
宛歌刚刚想摇头,外头却忽然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一个侍女,大喘着气,满脸的惊恐,乃至说不出话来。秋雁颦眉,出口叱呵:“何事如此惊慌,也不怕惊扰了姑娘?”
那是侍女白着一张脸,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出声:“姑娘,秋雁姑姑,支玉她……支玉她……”
秋雁已经走出门,看着她又弯着腰大喘气,眉头皱的更紧:“支玉怎么了?”
侍女终于把话利落的说出了出来,声音都带了哭音:“姑姑快过去看看吧,支玉,支玉她没了。”
宛歌那时正好从后面出来听到了这句话,支玉实在太年轻,而且身体一向不错,这侍女一开始说没了那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等到秋雁也愣了愣,那侍女又喘着气禀明一次的时候,宛歌才真正理解到这句话的意思。
第一次真正的接触到死亡,她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再过了片刻,提着裙子就想往支玉的房间方向去。见她打算自己贸贸然就过去,秋雁吓的立刻拉住她,安抚:“姑娘,此事蹊跷,加上支玉是横死,怕是大凶,怕冲撞了姑娘,稍安勿躁,待婢子过去看看。”
秋雁既然已经走了,略一思索,宛歌又找来一人,让她把此事告诉扶苏。只是扶苏那时候似乎在会客,还是颇为重要的人客人,那人没能禀报成便重新回来。
此刻,秋雁也正好回来,面色十分凝重。
支玉是失足落井,当时天色昏暗,并未被人察觉,只在今早天亮了,有内侍去打水的时候才发现。到了那时候,已经太迟。宛歌听到了这个消息,沉默了很久。
秋雁拦住了她,没让她过去见支玉,只等那位客人走后,便去禀明扶苏,照例处理后事。
宛歌静静的坐了很久,最后和秋雁一道去见了扶苏,只是他们得到的消息有误,宛歌过去的时候,那位客人并未离开,还在和扶苏辞别。
那人看起来约莫五十上下,生的红光满面,浑身满是常年在沙场上才磨炼出的肃杀之气,扶苏对他也十分客气:“将军所言扶苏已经明了,劳烦将军特意跑上一趟。”
那个将军爽朗一笑:“长公子何出此言,老夫也是奉陛下之命,陛下既将其中一支补防交于长公子,足可见陛下对长公子看重有加。”
扶苏的确尊敬此人,甚至还对着那人作了一揖:“扶苏虽不敏,也当不负陛下所托。”
宛歌和秋雁过去的时候,恰好就看见了这样一幕,他们就站在外头,所以宛歌过去的时候没人拦着,直接就闯了过去,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宛歌想跑的时候已经太迟,因为两人具向她看了过来,那个将军目光如炬,盯着宛歌看了一会,才又对着扶苏笑了出来:“长公子,想必,这位便是宛歌姑娘了?”
宛歌这下彻底不能跑了,只能硬着头皮上去对着他们作揖。
扶苏看着她和秋雁两人俱是有些慌张的过来,顿时有些无奈了,低声:“你来做什么?”
宛歌看了看那个将军,垂着头没说话。
将军打量了宛歌一会,见她一直低头的站在扶苏后面,只当她是害羞,打趣笑道:“都说长公子对一个姑娘宠爱有加,老夫本来是不太信的,不过今日一见嘛,哈哈。”
扶苏看了看宛歌有些煞白的脸色,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依旧没有解释也没有否认,只是模棱两可道:“宛歌冒失,让江上将军见笑。”
江上将军?宛歌略一回想,就思及先前去云华观时候看见的马车,当时驾车的内官说是江上将军回朝,原来就是眼前这人吗?扶苏那时候让人把宛歌带到他房中,至于扶苏自己亲自出门送了江上将军几步。
这是宛歌第一次到扶苏的房间,内室有帘幕遮挡看不到模样。不算空旷,却也简单,没有太多的装饰物,一进去就能看见桌案,上面是喝了一半的茶,只是此时已经凉了。
宛歌稍稍等了一会,扶苏就回来了,面色暂且看不出什么,在秋雁迎上去准备解释前,扶苏已经打断:“此事我已知道,你们先回去。”
秋雁微微一愣,低头称唯,正打算退下。却见宛歌默然立在原地没动静,秋雁最初只当宛歌害怕的失神,便低声提醒了她一句。然而宛歌却只是抿了抿唇,并不作答,也没有离去,看着扶苏垂眸整理竹简,像是再三犹豫了一会,直接趋步上前:“公子,我有话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