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国号秦，立国久远不可考。创立秦国的先贤们留下的痕迹，随着千年战争起起伏伏，遗失在历史洪流中。现存史料可以追溯到一千两百年前，但所有秦人都明白，帝国的光辉绝不止照耀这片土地一千两百年。
战事绵延，帝国军制千年来多次修缮。现秦国边军基本军制：十人为队，设队长；五队为营，设营长；两营便是百人，设校尉；十校尉由都尉统帅。再往上是裨将、偏将等……
白城守城军城门营共六营，按甲乙丙丁戊己编号，徐封是戊字营三队除队长外，资历最老的守城卒，他已在城门营干了五年。最近十年里，雄关白城未启战事，他捞不到一毛功勋，只好靠着多年来没有丝毫延误的开城关城功劳，朝上慢慢磨着。只待现任队长拿了调令，他就能摆脱帝国最底层的军卒身份。
城门营专门负责看守白城进出，日落再三时而关，日出前三时而开，冬延夏短，不得延误。至于这几日，城门营职责之外多了一项任务——阻挡秦川流民，越线者杀。
……
听到少年名字，徐封咂摸一下嘴。
夏之。
这名字颇有意思，感觉要么少一个字，应该叫“夏之源”，“夏之程”什么的；要么错一个字，应该叫“夏知”，听起来有书卷气。眼前少年偏偏就叫夏之，总觉得一口气呼出一半，剩下的被生生憋回肚子里。
奇怪名字不能阻碍他握紧刀柄，徐封微眯双眼，冷冷说道：“给你最后一次警告，越过城门线半步，死。”
没人怀疑这守城卒杀过人，夏之与城门线间，一步之遥。
少年心里紧张，面色平静，躬身回道：
“回禀军爷，小子欲往城中求学，需得进这城门。”
城门营看守两班轮流，一班两队，各司内外。两班之外，一队轮休，正好一营之数。徐封所属的三队，今日正好负责门外进城事宜。
三队队长孟平朝这边望来，徐封打了个军中手势，表示可以解决，不需支援。
那日擒拿闯城的流民，追到百丈之外，徐封也参与了杀戮，把刀子递向没有任何反抗的流民不是件容易事。白进红出，说起来快意，真有几人能无动于衷？
此时少年未逾军规，他不愿下手，却举起了制式军刀。
若他偏要寻死，军令难违！
夏之不再上前，思忖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色玄石继续道：
“我翻越秦川用了十六天，全身粮食钱财全部耗尽，只剩下这一尊石像……”
说罢便递了过去，顺口补道：
“我请高人看过，值两百金。”
大秦钱制金银铜，一金乃一枚金币，值四银，合四百铜。徐封这种最底层守城军，月钱仅两百铜，两百金相当于三十年军钱！
他狐疑渐起，接过石像，仔细打量。
石像入手温热，触之细腻，色如墨，纹如花，不是花岗，亦非玄武，看不出属于何种石材。石像雕的是个小老儿，笑容可掬，神情悠闲，精致而富有神韵，除此外便无奇特之处。
雕功倒是精湛，徐封心里暗暗估到：石材罕见，可惜尺寸太小，只能做个摆件，不知二十银能否卖给大户人家？这般思量着，徐封开口道：
“黄口小儿，休要骗我。这石像最多二十银，还买不通这条生死道！”
他说了假话：卒子月钱两银，平日收些来往的油水钱，再多两银，眼前石像在他心中抵得上五个月收入。他说这般话，想必是真动了杀人夺宝的心思。
只需长刀落下，每天沙水打磨再用清水打磨的锋利刀刃，就会了断这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小贱民。
流民群远远望着这一幕，军卒杀人如割草，他们清楚，却没人上前阻拦，也没人愿意上前。
与夏之同行秦川那几人，眼神闪烁着，似乎有些怪异的神情。
这个少年在秦川路上不吃人，但他杀人，而且杀得凶狠，狠到没人敢再去杀他。
眼前帝国军人，他又要如何面对？
夏之笑着面对。
他笑起来很温和，嘴唇微张，眉毛舒展，满脸都是真挚诚实的神情。有些怪异之处，便是他双眼睁得很大，让人感觉真诚中透着一丝不爽，似乎认定对方是个傻子。
“奇石之奇，吸天地之精华，孕一灵胎，知冷暖，分阴阳。你试着捏他肚子，他能回应。”
徐封听之大怒，心想：死到临头，还这般消遣于我，真不知死字下面两把刀？
制式长刀霍然劈下，直劈得难民群摧肝裂胆，又后退数分。
两人交流，意识先行。哪怕理智瞬间确定对方所言有误，意识已经完成他被动接受的信息，所以徐封左手指头在刀落前下意识动了动。
于是他感觉到手中传来一股反力。
就像那老头儿吃圆了肚皮，被他按下去，欲要抬起。
肉眼看不见石块动静，但那股力道清晰无误地传到了徐封左手。
“妖石！”他扔出石像，正落下的军刀也有了一丝颓意。
关于山精野怪的传说，大多夸夸其词，有的身高八丈，有的三头六臂，大家都知道说书先生要混口饭吃，能唬得住听众的故事最卖座。不过军中过的是刀口淌血的日子，对这种事儿格外认真。
而且军中比民间接触更多：有军队曾借道龙牙山，有军队曾远赴西川，甚至有军队奉了敕令，穿过野人地盘，爬上大雪山寻找传说中的玉龙。
正发愣间，徐封耳边传来少年声音：
“莫要担心，这石像吃不了人。奇闻野趣正是贵人富商显摆的脸面，我说了两百金，只多不少。”
徐封本该愤怒，十分愤怒，若在军中被认为胆小，那便断了前路，丢了一切。
夏至天的艳阳很是骄傲，晒得人有些花了眼。
孟平见徐封那边有些怪异，举刀又放下，似乎被那个流民小子蛰了一下，担心出事，便走了过来。
徐封在戊字营里被称作徐疯子，因为每次白城军大比，他都状若疯癫不顾死活要夺得第一。秦帝国靠武力征伐天下，军中最敬英雄，虽然大家都不爱和徐疯子较劲儿，但几分敬重却是真心实意。
这样的卒子在大将手中定然被捧成宝贝，孟平不是将军，没有睥睨天下的气度，他不喜欢徐封那双充满野心的眼睛。戊字营第三队里，这个老兵油子比他队长的话更有分量。
想着一些烦恼事，这位名不副实的长官开口问道：
“徐疯子，一个流民小子而已，你怎么丢了军人气度！”
听着上司故意刁难，他想和往常般顾作卑谦。队长越是无理，越容易惹人反感，耐心等着便是。正欲开口，却听少年抢先道：
“长官在上，小子欲往书院求学，需要进白城，望长官开恩！”一边说一边微微侧身，遮住了掉在地上的石像。
也不知书院二字有何神奇，队长与军卒都“嗯？”了一声，既有惊奇，又含疑惑，似乎不相信乞丐之言。队长眉眼一挑，颇有兴趣说道：
“现在夏至，春试已经结束，你既然现在才来求学，起码也要等到明年。过了初试？”
“长官明鉴，过了初试！”
徐封心下一沉。刚才刀光落下，少年并不惊慌，此时又听说这小子可能是书院学生，他握刀的手隐隐有些发痛，沉声道：
“既然如此，拿出书院回执，即可进城。”
夏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笑得他心中烦躁，少年这才说道：
“过秦川时，包裹被强人夺去，差点儿丢了小命。好不容易逃出来，却没法取回包裹，书院备案中应该有我的名字。”
这番话有理有据，若一个小小少年，从秦川走出不说，还能保住一身行囊，那才真的见了鬼！然而对于远处朝这边张望的几个流民来说，这话却格外刺耳。那个所谓的强人，只是个运气不好的倒霉蛋，少年用石头砸烂他脑袋，血污浸染了包裹，回执变得一片红，被少年一把火烧成了灰。
严格来说，少年没有回执，空口无凭，理应挡在城外。为了显示自己说一不二的威严，队长孟平笑意盈盈道：“翻越秦川不易，书院学生更是难得，今日破例放你入城，将来学得才识八斗，不要让帝国失望。”说罢便转身回位，料定徐封不敢和自己作对。
徐封怒不堪言，有心想一刀劈了孟平，顺带这小子一起下黄泉，然而帝国军规，长官之言，令行禁止。
虽然得了通行口令，见徐封脸上神色狰狞，夏之蹲身拾起地上的石像，仍旧恭恭敬敬将石像推到他面前。
徐封不知道该不该伸手，若这小子真进了书院，今日梁子可能会引来人祸。想想少年口中的两百金，三十年军钱！管他娘的，明儿找张媒婆提亲去！
……
夏之一脚跨过那条很多人心中的生死线，心中轻叹一声：“老头子，别怪我，过几天找个歇脚处，再想办法把你取回来……”
门内盘查的守城军认出这是个小流民，正准备发问，夏之指向城门外的徐封，见同僚点头确认，大手一挥从他脑袋上划过，扇起一阵狂风。
城外难民们眼见一个少年走进城门，消失在人流中，顿觉不公，想要冲城。流民渐渐聚集起来，只要人多，趁乱说不定能混进去几个。徐封此时被欣喜和担忧惹得烦躁，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几个人头滚到一旁，过会儿头颅架上又会多几份震慑。
手中长刀终于还是喝了血，徐封又想起那个怪异的少年。书院学生？没进书院前就不是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