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走出江海坊外,不少人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原来在江海坊门外大片的空地中央,不知何时有人用青石板铺砌了一个五丈见方的地面,青石板上泼了水却湿而不滑,刚好下脚。胜弥勒从人丛中挤出来,憋得直翻白眼,眼见就剩下半条老命,兀自长大了口喘息,铁蒲扇摇个不停。三首郎君赵承芳、段二先生、天南神笔黄秀才、黄四娘、青城派朝天一剑宋华辨、盐帮贾彦、胡农人等人杂在人群中随着人潮先后挤了出来。众人纷纷绕着那青石板的地面稀稀疏疏围了一圈,江海坊外地面甚是空阔,站了百多人也并不显眼。岳小玉、杨禾、青青、余有年等人先后跃下树来,众人寻一角人数少的所在站了。
这时有个作庄稼汉打扮的长身俊朗的少年跃上青石板,抱剑先作了揖,道:“小人丘逢春,小李庄的农户,平时喜欢舞刀弄剑的耍上几手。听说今天有许多江湖好汉来到此处,心痒难耐,特来请诸位指点几手剑法,小人武功稀松得很,您可要手下留情,倘若斩断了在下已条膀子或一条腿,家里那农活可要累着俺爹了。”众人哈哈大笑,这时台下一声大喝,一个精壮的大汉纵上台去,手提一口九环大刀,抱拳道:“衡阳镖局镖师梅有名,请阁下指教。”他手一摆,那刀背上的九只钢环便跟着当啷啷地作响,甚具威势。
杨禾往台上瞧了一眼心道:“姐姐说我剑法初成,却欠了火候。如今群雄聚首,各展武艺,却正是我试剑的绝佳时机,只不知我这样的身手又能接下好汉们几招。”眼看场中两人已刀来剑往地斗在一处,便静下心观看。
但见那少年步法散乱,握剑不稳,几有乱劈乱砍之势,招数更是幼稚可笑,却哪里说得上是剑法了?只不过他抡剑抡得惯了,依照平日的习性胡乱使将出来,虽然握剑出招的姿势与步法的配合全数驴唇不对马嘴,但仗着较常人灵活十倍的身手,又抢得先机,胡劈乱砍下反而迫得梅镖师手忙脚乱。梅镖师空有九环大刀在手,却只顾格挡,招数半点也施展不开,一步一步不跌后退。
杨禾心中登时惊悟:“姐姐武功高强,她传我的剑法又怎会寻常,方才我竟还想这样的剑法能接下旁人几招,这可真是对不起她。”
目光扫过场外的群雄,但见段二先生、黄大可、黄四娘等人都闭着眼微微摇头,看来对场中两人的武功甚是瞧不上眼。赵承芳索性转过身去瞧大湖边树下的两三个钓叟,满场中只有岳小玉和一众低手没有做声。
忽听董良摇头道:“这样的功夫也真好意思献丑,看来这农家少年倒真是来求人指点武功的,只可惜那姓梅的镖师惯于使刀,却指点不了他的剑法。”
费光侠却点头道:“这少年身手太也灵便,倘若我未入咱们华阳派,决计做不到似他这般轻捷。更不用说只凭着几手瞎刺乱击的招数与一个镖师相斗了,依我看他只是未遇名师,倘若当真有大高手指点,他在武学上定有惊人的成就。”
董良笑道:“费师弟何不收他为徒,亲加指点一番,也好偿了他的心愿。”
费光侠闹了个大红脸嘿嘿笑道:“我的武功哪有资格做人家师父。要收徒弟也是四姑来收,我嘛最多只能做人家的师兄弟,共同参演剑法,说道指点却是不敢。只不知四姑乐不乐意收徒。”
岳小玉道:“不要胡说,咱们华阳派有规矩,要收徒便要经过掌门准许,我自己也做不了主。”
董良道:“可是余老祖师已经去世,咱们华阳派眼下并无掌门人,师姑不需顾及这许多。”
岳小玉不悦道:“规矩岂能随意更改?一日没有掌门,便一日不能收徒,今后哪位师兄做了掌门,再改规矩不迟。”
董良忙道:“是。”不敢再说。
杨禾心道:“怎地这董良好似在试探姐姐的口风?是了,他们定是为了掌门之位而来,华阳派师兄弟三个表面上可可气气,暗中定是为争掌门之位互相倾轧。眼下只有姐姐是中立的一方,态度不明。三人心中清楚得很,只要能争取到姐姐的支持,那坐上掌门宝座便大增胜算。也难怪她不愿赶回华阳派,实是不愿见到三个师兄为此相斗。”一念及此处,登时便明白了岳小玉的苦衷,也不由得暗暗替她难过。身在他乡身边三个师侄却怀有异心。这董良是一方,万梓和费光侠却是另一方。平素三人甚是和睦,但一到了争掌门的问题上便各不相让,都希望自己师父能坐上掌门之位。这董良更加过分,一有机会便旁敲侧击来试探她的心意。这种事她自不便向自己和青青诉说,只好闷在心里。眼光瞧向岳小玉时,果见她愁眉深锁,面上尽是无奈。当下说道:“那些世俗琐事,该当如何便如何,又何必劳神苦思,枉费精神,你便在此处想破脑袋,不也是无济于事吗。”
岳小玉心中一惊,望向杨禾讶然道:“总有解决的办法,只是我还未想到。”
杨禾心道:“怎样说个故事来劝解他。”搜肠刮肚地回忆从前听过的故事,想了半晌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心喜道:“有了。”当即说道:“姐姐既然修道便该讲究清净自然。”
岳小玉点头道:“是啊,可惜我还做不到。”
杨禾将故事从头到尾回忆一遍,确认无误,便说道:“源律师问大珠和尚:“大师修行禅道,是否用功?。”大珠和尚道:“用功。”源律师逼问他道:“怎么用功?。”大珠和尚道:“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源律师大笑:“人人都是如此,岂非与大师同样用功。”大珠道:“不同。”源律师又追问他:“为什么不同。”大珠和尚道:“他们吃饭时不肯吃饭,百般挑拣;睡觉时不肯睡觉,千般计较。因此与我不同。”。”顿了顿又笑道:“姐姐你眼中看人搏斗,心中却波滚潮涌,另有诸般思量,岂不是心性不一背离正道。”
青青却没能听懂笑道:“大姐二哥,你们在说什么?。”
岳小玉一愣随即笑道:“好吧,我便专心看人搏斗,咦,这少年竟将那镖师逼到了青石地板的边缘,不简单啊。”
杨禾抬头一看,只见那镖师满脸通红,狼狈地抵挡着这哪少年杂乱无章的疾刺,右足已踏到石板的外缘,只需再退一步便出了战圈,即是输了。那少年本来再胡乱刺上三四剑,便能取胜,他却并未进击,反而退后三步,横剑说道:“再来。”
梅镖师喘了两口粗气提刀噗嗤一声失笑道:“梅某岂是小肚鸡肠的人,输了便是输了,你这少年身手好生灵活,佩服佩服。”说着收刀退入人丛。
这时段二先生笑道:“小朋友,你打了一场,也累了,下场来歇歇,换旁人打过,你等第二轮。”
姓丘的少年却摆摆手笑道:“我不累,哪一位英雄上来指点小人的剑法?。”
呼地一声,一支长剑高高抛上了天空。众人抬头望剑时,人影一闪,场中多了个身穿青色短打的年轻道士。他腰上系着一根麻绳,上衣虽新,裤腿儿却破破烂烂,赤着脚,小腿以下都裸露出来。众人登时议论纷纷道:“原来是青城派的。”:“名门大派呀。”:“不知武功如何。”
年轻道士原地站定,看也不看,随手一探便抓住了从天上掉下来的长剑,跟着向那姓丘的少年一拱手道:“青城派史量之,向足下讨教。”说着左手往脸上只一抹,登时模样大改,变成了一张画红点黑的狰狞脸孔。这一手正是川西人惯使的变戏法的手段——变脸。群豪中不少人都未曾见过,乍一睹此,登时便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丘逢春显然也未见过,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定了定神,这才抱拳施礼,道了一声:“请了。”这个了字刚出口,蓦地剑光一闪,只见对方一剑已到身前两尺之内,而且剑势吞吐不定,似乎一下便罩住了自己胸腹间所有的要害,只需再轻轻一点,便能在自己身上捅出七八个窟窿。
丘逢春万没料到对方出剑竟一快至斯,大吃一惊下,眼看便再弃剑认输,也已不及,后退躲闪更比不上对方剑势迅捷,最终仍是不免受创。他虽未真正习过剑法,对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路数全然不知,更不晓得如何破解,但平日里与乡间的地痞无赖们打架斗殴的实战经历却颇丰富,因而深明打斗之道。心知只要自己一退,对方的后招便会源源不断地攻来,那时再要抢回先机,便是万难了。危急之间,把心一横,抱着必死之念,再不管对方如何把剑刺进自己身体,手中长剑一振,斜斜地便戳向对方的咽喉。这一招极是凶险,打得是心战,考较的是胆气。对方若不撤剑,固然能将自己刺死,但也难免被长剑贯喉穿透。这明显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心知必死无疑,就在闭上眼等死时候,耳听得群雄惊呼声中对方一声怪叫,竟撤剑向后滚出。
丘逢春大喜,忙使出与地痞们斗殴时惯用的手段,蹿前两步,抢回了先机。运剑如斩竹竿斫荆棘也似砍削起来,忽而斩其右腿,忽而又刺其小腹,明明是劈向左臂,不知怎么一拐又砍向右胸。出剑既无力度,也没准头,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全无章法可言。直砍得史量之剑不成剑,招不成招,青城派精妙的绝学沧浪剑法半式也使不出来,一下子又陷入了像梅镖师一样被动挨打的局面。
群豪忍不住咦了一声,这才感觉到这姓丘的少年颇有些邪门。若说第一次梅镖师失利还可说是因他武功低微,失了先机,被这少年胡砍乱砍劈得乱了方寸;那么这一次青城派史量之受挫又如何解释?看他先前那一剑刺出,剑法已颇具威力,内功也自不弱,明明已胜券在握,怎地一转眼反被这少年掉转头来打得狼狈万状?
岳小玉露出深思的神色,显然也没能明白这少年何以能够反败为胜,毕竟青城派的史量之的武功要比他强大得多了。这虽是极简单的一件事,但归结到以弱胜强的手段上,似乎便蕴含着一个极深奥武学的至理。岳小玉心中虽有些隐隐约约的感触,便好似脑海中的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般,无论如何也捕捉不到。
心烦意乱之下再看场中情形,史量之又已被那少年赶牲口似地驱赶到了场地的边缘,手忙脚乱地格挡着忽上忽下的杂乱招数。这一次少年仿佛有些害怕,便没再让他,刷刷刷刷七八下乱刺乱捅,迫得史量之急退了三四步,离开了场地。他自己赶忙后退五步,抱剑道:“史兄你下台了。”
史量之只顾着接招,一时间竟没留意脚下情形。此时低头一看,自己的双脚果然已不在青石板上,按照先前的约定便是输了。可是心中极为不服,自己武功明明比他高得多,只是被他没头没脑的一通乱砍,迫得不得不回剑招架。平素恩师所授的数百种精妙之极的招数半下也没用上,委实窝囊之极。忽然想到,经此一事,不但自己再无颜面返回青城山,更使整个师门在江湖上丢尽了脸,任千万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