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记得,在很久以前,我爱过一个男人。
我已记不清那个人烟鼎盛之地的细微末节,也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我此刻藏匿在一座鸟语花香的山林里。
山林很大,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绿与五颜六色的花。
这里没有正儿八经的房屋,也没有一条宽敞的道路,但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朋友。
正因为如此,我才舍不得离开半步。实际上,我也没法离开半步。
我总觉得,这儿或许就是我的故乡,只是不知为何,我竟忘了它。
而我的居所,在一棵树上。
从离开那个世界开始,我就一直住在树上。
一棵巨大而茂密的树,它的主干大概有一张大圆桌那样大,树冠更是大得一眼看不完。
我很高兴自己住在这里。我喜欢树叶淡淡的清香与树干浓郁的木香。两种香气在空气间嬉戏追逐,就像两只情意绵绵的鸟儿。
尽管有些访客喜欢留宿,有些访客会扔下一堆孩子......
可它们对我十分友善,并且时常与我讲起外面的风景故事。
或许它们把我当成了这棵大树的拥有者。
或许也有可能因为我是这儿唯一一个孤魂野鬼。
它们不怕我,我爱它们。
不是那种爱,我觉得那种爱太痛,很难再来一次。除非我能忘却一切重来一起。
除非我再遇到一个可以为我付出生命的男子。
那样我就需要一副姣好的容颜了。
但我并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我俯身对着清澈水面不停的照,除了绿油油的树木,我就只能看到白晃晃的云朵。
我穿着绿色的轻衫,光着脚丫,左脚腕上有一串红绳串起的翡翠玉珠。
玉珠不大,共有十六个。我反复数了无数次,确确实实是十六个。
这串玉珠是谁给我的,它有什么含义?
这个问题萦绕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它似乎不重要,但却常常搅得我头疼。
为了淡忘这个问题,我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于是,我学会了跳舞。
原本我不会跳舞,哪怕是在爱上那个男子之时,我也不曾为他跳过一曲。
现在,我学会跳各种舞。
凌乱却优美的舞姿吸引了无数观众。我在它们的惊叹声中鸣鸣自得。
像这样展现舞姿的机会很多,但让我真正无忧无虑的良方却没有一个。
山林里有千百种奇花异卉,也有问不完的新鲜事儿。
唯独没有一种能让人消愁忘忧的甘果,这样一来,我就免不了伤神落寞。
有许多东西会莫名勾起我的落寞。
比如说花的凋谢,叶的飘落,以及年迈者的消逝......
我日以继夜的留心着谁将逝去,精神一度奔溃。
性格怪异的我,时常会因为看到同伴的消逝而大发雷霆。
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在弥留之际,它们总是一副坦然无所谓的样子。并不曾有谁因为害怕消逝而露出哀容。
我生气之后便是嚎啕大哭,为它们的消逝而哀痛。
哀痛过后,我躲在大树上,望着远处的绿,望着近处的伤,感叹自己多愁善感,也哀叹生命无常。
直到恢复了气力,直到其他朋友来劝我节哀,我才慢悠悠的从树上下来。
我清楚生命短暂,也清楚它们总逃不了轮回的法网。
唯有我,在这山林里游荡,游荡了无数个日夜,换了无数伙伴,仿佛时光没有尽头,仿佛流年将我遗忘。
它们总说,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活得迷茫。
我问如何才能活得不迷茫。
如何才能不迷茫?很显然我活得如此迷茫。
它们又说,爱情可以使人新生。
爱情吗?
我知道我曾爱过一个男人,只是忘了我与他之间发生了什么。
身为旁观者的它们从来不说,只说,时间会给我答案。
时间?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我早已记不清那个世界的细微末节,也记不清那个少年郎的模样。
我甚至记不清,自己长什么模样。
我曾多次拜访山巅的仙者,请求他帮我恢复前世的记忆。
他却笑着摇头,只说,一切都是命数,何必强求。
我偷偷钻入忆忧洞,那里有一个忆忧湖,只要往湖里一照,就能在水中看见自己的前世今生。
我反复照了几次,却只看见山洞顶部倒挂的钟乳柱与蝙蝠。
啊,我忘了,我只是一只孤魂野鬼。
于是我往湖中跳去。
许多小鱼小虾被我惊吓。
我问它们可有看见我的前世,它们摇摇脑袋游开。
我问水草,水草只是不停的摇摆。
我问湖底的石头,石头保持沉默。
于是,我又回到了地面。
我想,如果我长得倾国倾城,那我定是站在舞台中央,不会跳舞,却有一副好嗓子的歌姬。
如果我姿色平平,那我便是个知书达理修为超群的官家小姐。
如果我相貌偏丑,那我或许是个女扮男装,武艺高强的巾帼英雄。
而我实在是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那些伙伴,那个仙家却也总是含糊其辞。
我在疑惑,他们是不是约定好了,要让我永世忆不起自己的相貌,忆不起前世的纠葛?
我不能让他们得逞,我必须努力回忆。
我必须用前世的种种来填补今生的迷茫,唯有这样,我才不会像个死了的活人,活得像死了的人。
我从忆忧湖离开,从忆忧洞离开。
仙家在洞外等着我,叹了一口气,问我何必执着。
我往山下的一切看去,那样的绿,就像翡翠,那样的斑斓,就像时光梭织的云裳。
然后,我也摇摇头,只说,命中注定,我是个执拗的女子。
仙家露齿一笑,说,和你前世一样。
我问他,我前世是怎样的?
他不肯说,只说我一旦忆起前世,我的魂魄就会消散,然后彻底从这个世界消亡。
我软弱的畏惧了一下。
仙家转身离开,我步履迷茫的回到了大树上。
邻居问我有没有想起前世的事情,我苦涩的告诉它仙家的话。
它选择沉默。
究竟是多可怕的记忆?
我寻思着自己前世或许犯下了人神共愤的大罪,或者是发生了惨绝人寰的遭遇。
然而,谁也不愿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