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孩子,快醒醒!”
老仆从一手托着烛台,一手摇动熟睡的小比比特。他身上穿着宽松的睡服,一听到小副祭的哭嚷就匆匆赶了过来。
过了一会儿,小比比特被唤醒,瞪着失神的双眼,冷汗不住地淌落。
“我做了一个恶梦。”
“人经常会做恶梦,这很正常,别害怕。”侍奉了四代神父的老仆从熟练地从衣柜里翻出两条毛皮长巾,给他抹掉身上的汗,“你梦见什么呢?”
“我不记得了……那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梦。”
“睡吧,忘掉那些不愉快。还有四个钟声的时间,你就要去准备晨祷了。”
“嗯,晚安。”
老仆从把烛台留在小比比特的房间,退出去,合上门。小比比特凝望着烛台上舞跃的火,不知怎么的,打了个寒噤。他不敢闭眼睡觉,唯恐又梦到什么可怕的场景。
钟声响起,晨祷照常进行。小比比特忍住疲惫,捧着圣典,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读着。他眼睛噙了困倦的泪花,望不清字,好在他把书上的金句都背了下来,所以勉强能朗诵出声。
一只宽大的手抚摸在他的头上,他猛打一激灵,抬头望见传教士的脸。传教士什么也没说,继续捧着书巡走,为众信徒讲解圣典。这个温柔的警告比责骂更让小比比特羞愧,让他在散礼后自觉地伫在圣灵像前忏悔。
传教士静静地聆听小副祭的自述,之后用《圣灵启示录》的话作结:“敬你的神如你的父亲,因为圣灵的爱正如父亲的爱。爱你的神如你的母亲,因为圣灵赐予你生与永生。”
听到“父亲”“母亲”这两个词,小比比特眨了眨眼,问:“为什么爸爸不肯回来?”
尽管曾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但年迈的传教士仍耐心地告诉他:“你的父亲是我们的英雄,要为圣灵夺取胜利。”
“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
“我在火灾中活了下来,妈妈却死了。”
传教士躬腰搂抱小比比特,亲吻他的额头,在他耳边说:“圣灵喜欢你,所以让你活下来,相信你的父亲也会喜欢你,因为你是他唯一的孩子。”
小比比特沉默了。
他的年纪虽然小,但是懂得不少道理。他是领主爷爷送给教廷的“礼物”,相当于领主之间互送的“人质”,只不过地位比后者高。这几年,爷爷除了托人送一些木纹币过来,没有别的问候。妈妈并不是爸爸的妻子,如果爸爸以后娶了别人,那么他就成为私生子,连“小比比特”这个名字都会被剥夺。作为大贵族的后代,他却没有获得家族的姓,这也说明爷爷还未从身份上承认他。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未经历过人生磨练的孩童会有这么复繁的念头,传教士只以为小副祭只是因为见不到父亲而难过,因此又安慰了一番。
想到自己的地位会因身份问题而受到威胁,小比比特心底产生了危机感。“见习副祭”的神职是曼发顿教区主教为讨好那个叫比比特的男人设定的,他一天见不到父亲,便一天觉得不安。
见习期是十分漫长的,他觉得有必要提前结束它。只是正式的神职者才真正属于教廷,拥有牢固的地位和不可剥夺的头衔。一年一度的圣城历练是从见习走向正式神职的捷径。
“我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参加圣城历练?”
听到一个不足七岁的孩子问这个问题,传教士觉得奇怪。“如果你感兴趣,你可以在今年的风季去圣城参加历练,”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必须郑重提醒你,那是历练,不是游戏。我建议你在学习了术法或武技后再去参加,不然会死在试练地。”
“今年的试练地设定在哪里?”
“北大陆的巴达索山脉和南大陆的妖精圣地,在那里感召尽可能多的异教徒。”
听到这两个地点时,小比比特的脸胀得通红。一种遥远的记忆被唤醒了。他隐约听到有神秘的声音从一东一南两个方向呼唤他,既像祈祷,又似恳求。这种奇妙的感觉一闪而过,仅在脑海中存留了瞬间,就捕捉不到了。
妖精圣地是什么地方,他很清楚,因为它是伴随着父亲的传闻被游吟诗人到处传唱的。但巴达索山脉这个地方,他从没听说过。既然能被圣灵教廷设为试练地,那一定是和妖精圣地一样混乱吧?
就这个疑惑,他问了传教士,得到了令他震惊的答案。
“巴达索山脉是野蛮人的领地,而东部地区的动乱祸源就在那里。而这一切的根源,是由于山神兽复生了。”
整整一天,他都被“妖精圣地”“巴达索山脉”“野蛮人”“山神兽”“圣城试练”这几个词闹得乱了心绪。那些既陌生又熟悉的词像咒语一般缠着他,让他萌生立即赶去那两个地方的冲动。或许这不是冲动的感觉,而是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其中来自南大陆的召唤更强烈,让他出现了幻听。
幻听断断续续的,有时出现在他安静地读书时,有时出现在他因酷热而困倦时,甚至出现在他和神父在晚祷后对答经文时。幻听中的话语不是维因兹大陆通用语,而是粗犷的吼声、细碎的沙沙声、绵长的呢喃和含糊的哼唧。
更让他难受的是,一到夜晚,他就会做恶梦。有时他是到处闯荡的商人,有时他是持剑作战的士兵,有时他是被敌人包围的首领,有时他是饿着肚子在田地上劳作的农夫,有时他是被贵族的仆从狠狠踹踢的乞讨者,都是些遭遇不幸的人。
梦境都破碎离奇,一个梦没做完又闪现到另一个梦。但它们都如此真实,让梦中的他错以为这是亲身经历过的事。
最后一个梦境尤其完整,他扮演了一位名叫“巴达索山脉山脚下的班索”的农夫的儿子,从一个小山村走到海边领地,与商会里一个叫利依玛的小女孩一起长大。见到利依玛那刻,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因为她长得多么像之前在图书馆认识的那位女孩。他喜欢和利依玛坐在海边看冰月感觉,就如他喜欢和那位女孩并肩坐着读书的感觉。两位女孩都给他一见面就觉得很熟悉的感觉,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还认识了很久。
那个叫利依玛的女孩生病了,医术士说她只能活到17岁,因为她受到了诅咒,而且诅咒是一出生就形成。后来,她的恶病复发了,全领地的医术士都不能缓解她的病情。于是,商会在风季冒险派出船队,想把利依玛送往供奉圣灵的城神圣维因兹。
然而利依玛还是死了,在海上死在异族劫掠者的手中,那一年她恰好17岁。作为随从的班索却幸运地活下来,经历了一系列的危难后,从矿岛逃进森林。他把回乡的执着信念转化成求生的毅力,度过一次又一次危机。
在这个无比清晰的梦境的尽头,他看到了无边无际的火焰。冲天的火光诱发了心底的惊惧。一棵忍受剧痛的巨树,两个缠斗着的神秘灵魂,和一个临死前还想念着故乡的意识,全在这把火中化为灰烬。
大大小小的梦境把小比比特折磨得心神俱疲。他虽然记不得梦见了什么,可是却继承了对巴达索山脉的思念,总想去那里看一看。
神父从传教士那里听说自己的副祭有参加圣城试练的想法后,对“巴达索山脉”这个地名十分敏感,一听到小比比特提出“想到巴达索山脉看一看”,就当场回绝,并强调“等举行完成人礼后再考虑试练的事”。
在强烈的情绪的推动下,小比比特写了一封辞别信,趁圣堂的人入睡,逃出教廷驻地,在城门处和难民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天刚放亮,城门开启,他便离开了曼发顿王都。
迫使他作出这种冲动决定的,是一种徘徊在他的梦中的召唤。那个忘了叫什么名字的年轻男子,即使在临死前也在思念故乡。
而年少的小比比特将带着那个人的思念,孤身前往遥远的巴达索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