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潮湿的五月里,贺茂宗家的宅子都十分安静,只在少神主归来的月初热闹了几天。月中的时候,天文博士安倍晴明来拜访重病的家主忠行;当时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就没有第三人在场了,连保宪都不被允许参加。
雨淅淅沥沥的,一阵一阵地下,建筑散发出木头受潮的味道,跟庭院中草木的清香混在一起。侍女在走廊下挂了晴天娃娃,但雨依旧没完没了,连娃娃的衣服和笑脸都浸湿了。
“咪呜——”
黑猫趴在走廊边上,耷拉着头,没精打采地将尾巴甩来甩去。以猫的标准来说,它是一只美人猫,一双翠绿纯净的宝石眼,毛皮柔润黑亮、毫无瑕疵。但再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它竟然有两条尾巴,修长柔软,十分灵活。
尾巴分叉的妖猫被称为猫妖,分岔越明显代表妖力越强,像这样完全是两条尾巴的猫又,就属于很厉害的妖怪了。现在走廊上的这一只是保宪的式神,原型有猛虎大小,但也能变成这样娇小可爱的猫咪。
看猫又神情颓丧,坐在一旁的明月就安慰它:“雨马上就要停了。等天气好起来,就让保宪大人带你出去玩不就好了嘛。”
猫又抬头对她“咪呜”几声,眼神凶巴巴的,倒是瞬间精神了很多。明月听懂了,它在说:你应该称保宪大人“父亲”或者“父亲大人”!
“哎呀不是差不多么。”
“咪呜——”
横眉怒目的猫咪还没吼完,突然神情一僵、毛皮瞬间炸开,随后露出一脸愤愤和委屈,老老实实地重新趴在木地板上,尾巴不开心地敲地板。
明月的右手边就传来一声冷哼。“弱者就要有弱者的样子。”茨木睥睨猫又,满意道,“像这样匍匐着瑟瑟发抖不是很好吗!”
“你中二病什么时候痊愈啊,小茨木?要这么说的话,作为我的式神,你不也该柔顺一些才对么。”明月使劲拉了一下茨木的衣服下摆,“还有,你伫在这儿干什么,挡光啊?”
她拽得太用力,茨木“喂喂喂”着抓紧了自己的裤子。“你真的是个女人吗?”他盘腿坐下,满脸疑窦,嘀嘀咕咕,“连红叶那个女人都比你更像个女人。”
“呵呵,你接触过的人类女人不会只有红叶吧?”
“那是当然。”茨木很是骄傲地扬起下巴,“人类那种狡猾又脆弱的生物,我才不屑一顾。我最看重的只有酒吞童子……”
明月扬起手,茨木立即消音,瞪圆的金色眼睛里充满警惕。
“别怕,不贴你静音符。”明月慈爱地摸了摸茨木毛茸茸的妖头,“我说茨木,你天天隐身不觉得难受吗,要不要考虑像猫又一样变成小猫咪什么的,我还能抱着你走路哦,超轻松的。”
贺茂是阴阳师世家,式神们在这里大可显露真身。这里下人很少,大部分工作都由式神来完成,这栋宅邸也因此常常显得很安静。明月乐见这种安静,尤其喜欢她卧房外的这个小庭院,回来以后,她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坐在这里发呆,听听雨落在屋顶和草叶上的声音。令她有点意外的是,茨木这样就差在头上顶着“好战好动十分聒噪”字眼的妖怪,居然也并未对这种安静的生活表达什么不满。
“变成小猫?不,我不会考虑这种事。我跟猫又这种心甘情愿给人类当式神的小妖怪可不一样,我是不会放弃妖族的自尊的。”茨木一口拒绝,神情骄傲得就差拿头上的鬼角在天花板上戳个洞了。
“真的?说不定,酒吞童子看你这么可爱就会喜欢你了哦?”
“……!”
白发大妖怪感到了剧烈的动摇!
“呵呵,说好的自尊呢?”
“酒吞童子当然不一样!”茨木回答得理直气壮,甚至还很得意,“如果酒吞童子他真的这么容易回心转意,我根本不会犹豫。不过,就是要有这种冷酷的心性,才是我在意的酒吞童子啊,呵呵呵……”
猫又隔着明月,抬头看了茨木一眼,默默往远处又挪了一点距离。
这时,一只纸鹤晃晃悠悠飞过走廊转角,最后盘旋在明月面前。她接过拆开,然后站起身。“忠行大人让我过去一趟。”她说,“茨木,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茨木闻言高高一挑眉,抱手斜靠在廊柱上,“哼”一声就在隐匿了身形。猫又“咪呜”着跑到明月脚边,做出在前面领路的样子。走了两步,它还回过头,给了茨木一个挑衅的眼神。
虽然比茨木弱,但它猫又也是数得上的大妖怪好吗!而且在贺茂面前,显然是它更有地位!
院子里淋着雨的猫眼草突然被“噼里啪啦”一阵电光烧了一片。明月好笑地回头叫了茨木一声,不出意外地得到一个杀气腾腾的瞪视,凌厉得能劈开雨幕。
她有时真怀疑,妖茨木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种族天赋,比如“永远的中二病”?
雨水顺着陡峭的屋顶滴落下来,滴滴答答,在寂静的环境里听得一清二楚。在第四次转弯过后,猫又退到一边,让明月上前。看不见的式神给她推开门,在她进去之后又将门关上。
虽然是白天,但雨天的光线不好,所以屋里点了灯。琉璃做的灯罩清澈透明,里面跳动的光芒像是火焰,却又比火焰更柔和安定。一个披着玄色衣袍的老人端坐正中,正低头看一副手绘的后天八卦图。
这就是贺茂忠行了。
他和神社神主津仓长得很像,神情也是如出一辙的端正严厉,所不同的是忠行须发全白,深深凹陷的眼窝更显老态和病容。但当他抬头看过来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的明亮锐利却是许多年轻人也比不上的。
“再过三天,我就要死了。”
见到孙女,忠行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明月想了想,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演戏的天赋,就四平八稳地“哦”了一声,又问:“需要我哭灵吗?”
忠行的表情一丝波动也没有。“不必,我们没有大唐那边的传统。”他声音说不上冷漠,但也没什么感情,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别的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只是在死之前,我想再和你确认一遍。明月,你六岁时我问你的问题,你现在的回答改变了吗?”
平安京很多人都知道,上贺茂神社的少神主一出生就被送到城外,过了十五年与世隔绝的生活。但听忠行的话,他曾在明月六岁的时候见过她。明月当然也记得那一天。她望着血缘上的祖父,唇角牵扯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啊,当然,忠行大人,您不必担心。”她这才好整以暇地跪坐下来,平视忠行,“您知道,我是无法违背您的愿望的。”
忠行盯着她许久,才有些自嘲地一笑。“果真如此就好了。”他语带感慨,终于有了些许凡人的样子,“津仓那家伙瞒了我一些事情,对吧?可惜我直到将死的现在才发觉。所以我不得不再问你一次,明月……”
他收敛了那微小的笑,眼神深深。
“贺茂明月,你为何而生?”
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屋内。老人背后的窗户是打开的,从她的角度,偏一偏目光就能看到黯淡的天空,还有冰冷的雨丝细密地飘落,润湿了那横出的一条樱花树枝。绚烂却花期短暂的樱花,一直都是伤感的代表,但其实人家夏天也绿得很可爱嘛?所以乱七八糟的伤春悲秋完全没道理不是吗。年少的阴阳师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不相干的念头,并真心笑了出来。
她收回目光,看着满脸皱纹纵横的祖父大人,稳稳回答:“为海晏河清,天下清明。”
她给出了和六岁那年一模一样的回答。也像她记忆中的那样,忠行大笑抚掌,不再多说一句话。
他不需要多说,因为越是强大的阴阳师,越是能缔造出强大的“咒”来将自己束缚其中。
三天后,阴阳宗家贺茂家主忠行去世,其长子贺茂保宪成为家主,接任阴阳寮寮主,叙从四位上。
梅雨渐干,蝉鸣响起;潮湿的五月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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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庭院中的花开得很热闹,有紫苑、胡枝子什么的,都纷纷在阳光和微风中摇曳身姿。猫又舒舒服服地趴在男人身边,摇着尾巴,惬意地啃着小鱼干,黑色发亮的毛皮几乎要和男人黑色的狩衣融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衣服,哪里是猫。
那是个年纪不超过四十岁的男人,黑衣乌帽,长眉高鼻、肤色白净,容貌可说十分英俊。此刻他正瞧着明月,素日常常笑容满面的男人,现在看上去却有点小心翼翼。尽管他已经努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仍然掩饰不住他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
“明月……”他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一个人住很危险的。你还年轻,不知道平安京有多危险,特别是晚上……”
明月觉得好笑,摇摇头,“放心吧,保宪大人,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保宪盯着她,目光变得更可怜了。
“……父亲,您真的不必这样。”明月想说卖萌是没用的,但最后还是心软了,默默把称呼改过来。果然,保宪立刻显得高兴了一些。
她上午才传信说她打算搬出去一个人住,连房子都请人帮忙看好了,中午保宪一回家,就跑来找她,想让她改变主意。
“别家的小姐都是跟家人住在一起的……”保宪的声音微弱下去。在明月的注视下,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是啦,我们的情况跟别家不一样。我……”他欲言又止,又是重重叹一口气。
猫又“咔擦咔擦”地嚼着小鱼干,忙里探出一只前爪,拍拍主人的腿,仿佛在安慰他。
“明月,你怪我是不是?”保宪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唉,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我是没资格问的。对你来说,自己一个人住,看不见我们,大概更自由也更快活吧?”
他眼中含着歉疚和自责。
“不,您真的不用这么想。”明月伸手拍拍他的肩——不像晚辈倒像朋友——并宽慰他道,“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就算是亲人也不能完全负担起别人的人生。虽然说实话,我也觉得您这个父亲当得不大好,但我觉得自己这么活着也没什么值得难过的,所以您也看开点吧。”
保宪却更是一连串苦笑。明月有些苦恼,觉得怎么自己越说对方越不好受一样,于是也就不说了。
“你这孩子真是……算了,事到如今,我就做好自己能做的吧。”保宪振作精神,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并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明月,“你找的屋子在哪里?不如搬到这里吧。”
明月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地契。
保宪解释:“那是菅原道真大人留下的宅邸。道真大人去世之后,那里就荒废下来。里面确实有些有趣的事……嗯,不过明月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他笑容中突然多了一丝狡黠。作为晴明的师兄,保宪的性格可不是一板一眼的那一种,反而会让外人感叹说,忠行大人那样板正的性格怎么能培养出这么一位公子。
“收礼物的事,我可不会推辞。”明月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还叮嘱保宪,“父亲,我现在还没有俸禄,所以每个月记得给我发生活费啊!”
保宪终于爽朗地笑出来。
“那是当然!”
作者有话要说:贺茂忠行所图甚大xd
接下来继续平安京的怪奇物语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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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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