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保二年的五月被人短暂地记住过,因为那个穿着朝服、头戴乌帽踏入大内的新人是个女人,还是个漂亮得不辩性别的女人。有官员背过人议论,轻浮地对那位神主评头论足,说她“没有女人味”、“身体的线条全然是个男人”,结果第二天他们就请了病假,躺了足有一星期才见好。
天皇也莫名重视她,撑着病体也要单独召见,而且连左大臣藤原实赖都被排除在外。实赖却不见动怒,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有人问起就不屑地冷笑说“无足轻重的小儿罢了”。没人知道,他也和那位阴阳师秘谈过两回,而且十分满意。为此,他还警告了藤原兼家,因为后者追求那位许久而不可得,转而心生愤恨,打算在朝堂上蓄意报复。有了实赖的警告,兼家也只能暂时按下心思。
无论是天皇还是实赖,都认为自己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他们的思路也很相似,一开始都想向明月要求长生不老,知道不可能后,就转而谋求自家基业能万世永固。实赖更老奸巨猾一些,威胁神主,说忠行的计划他也知道,说他们是盟友。明月觉得也不奇怪,毕竟藤原家已经足够煊赫,所需要的恰恰就是忠行所追求的人人安分守己、波澜不惊的社会,才好让他们永葆荣华富贵。
而且,左大臣还洋洋得意地表示,贺茂家再怎么厉害,其实也不过是小贵族,家主保宪的官职不过从四位上,和藤原家远不能比。如果明月敢有异心,他有的是办法收拾贺茂家。
“啊啊,听上去是有点可怕呢,实赖大人。”那位阴阳师懒洋洋地笑着,“那我就好好完成这件事吧。”
她正值最好的年纪,容色盛开到极致,一笑有如百花摇曳,刹那间令人心旌摇荡。躲在一旁窥视的兼家目瞪口呆,几乎要动摇报复的想法。连实赖都呆了刹那,很快回神,缓和了神情,和和气气地说,为了以防万一,他特意请了京里有名的阴阳师来检测天地气脉异动,叮嘱明月务必要将天下阴气尽归阴川,令妖族气运尽为人族所用。
所谓“有名的阴阳师”,自然就是独立于贺茂系的芦屋道满了。实赖倒是想指使晴明,可惜指使不动,才转去求助道满。他以为道满求财求名,可道满不过觉得有趣。
“实赖大人,小心最后被毒蛇反咬一口哦?”明月笑嘻嘻地说,让人辨不清真假。实赖迟疑了刹那,但自负还是占了上风,傲慢地让明月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别去管。
等明月走后,实赖又教育侄儿兼家。“你到底有什么好迷恋和嫉恨的?那就是个忠行制作的工具,值得你耿耿于怀?”实赖恨铁不成钢。但兼家一声不吭。实赖对这个性格古怪的侄儿早已失望,心里盘算着,如何让自己的孩子取兼家而代之——或许联合兼家的弟弟也有可能?
不管藤原北家内部如何心思各异,明月只管做自己的事。她依旧是会哈哈大笑、性格爽快的贺茂神主,但实际上没人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而且,那一次她突然回上贺茂神社,之后就传出忠行去世的消息,于是家里家外都有人说闲言碎语,怀疑是她等不及授官,就下毒手杀了自己的老师。
茨木第一次听说时火冒三丈,恨不得一个地狱之手过去就把那群小人全灭了,明月却无所谓,说了两句“清者自清”,态度却很不认真,转眼就兴致勃勃地指使茨木去切西瓜,还刁难他,让他把西瓜去皮,分成小块装盘。没想到她眼里咋咋呼呼的茨木一点抱怨都没有,老老实实地抱着西瓜在那儿切,明月就托着下巴看他,一直在笑,最后却悄悄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明月抱个铜盆出去,蹲庭院里给津仓烧纸,心里念叨说:看吧老师,我说了你死也白死,唉,你还不如乖乖养老呢,结果现在连你家青雀都得我来养。
青雀就瘫在地上嚎啕不止,如果有不知道的人听见,准以为有变态虐鸟泄愤。明月烧纸时产生的烟雾熏到了它,它就被呛得咳了半天,边咳边哭。末了它可能觉得作为鸟哭得不够痛快,干脆换成人形继续哭,还抢了明月手里的纸,涕泪满面地自己烧。
津仓所有式神都已经提前放出,唯有青雀苦苦哀求,才留到最后一刻,现在又来陪伴明月。青雀也不容易。
上贺茂神社的女性神主——这个话题在平安京里被热议了一小段时间,便被最新的公子小姐、夜半鬼怪、宫中轶闻等等趣事给取代了。反正京里养了一大帮贵族闲人,总是有说不完的风雅事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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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经是第二年,也就是康保三年的春天。
博雅最近对乐曲有了新的感悟,就想找个机会让挚友晴明也听听。这天他不用在宫里值班,于是他就踏上了拜访的道路。出门的时候,博雅还下定决心,这回一定不能自言自语,一定要让晴明为了自己的突然来访而吃惊。结果,他在路上思考乐理出了神,嘴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念叨。
看到门口站立的蜜虫时,博雅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轻忽,懊恼地“啊”了出来。蜜虫文静地微笑着,请他进去,并告诉他,晴明现在正好有客人,不过也是博雅认识的人。
“博雅。”
“博雅大人。”
看到贺茂神主的一瞬间,博雅眼前一亮。倒不是说他有什么别的想法,而是他天生就喜欢美的东西,对“美”有着格外的感悟。所以他很喜欢明月,还悄悄跟晴明说过,再没见过容颜更盛的小姐了。可惜明月不必天天上朝,也就没办法天天见到她。
“晴明。”博雅冲友人点点头,又客客气气地回明月的礼,“明月大人。”
这下,那两位阴阳师都笑了。今日晴明依旧白衣乌帽。而贺茂神主则选择了黑色的狩衣,束起的长发上只有干干净净一根玉簪,看着很清爽,却更衬出她容颜的华美。
“真是十分客气啊,博雅。”晴明笑道。
“因为已经是一起上朝的同僚了啊,晴明,你笑什么?”博雅只瞪晴明,不瞪明月。
“博雅大人太客气了哈哈哈……”明月笑着摆摆手,“在外人面前也就算了,私下的话,还是像以前那样就好,这样比较自在。”
“那……我就不客气了。明月小姐。”博雅想了想,认真地说。
虽说晴明和博雅可以算成保宪那一辈的,不过这个国家对伦理并没有西边那么讲究。明月笑笑,爽快地答应下来。
晴明让博雅做到他身边,而蜜虫也及时地端上了烤鱼和酒,并给两人斟满。明月对酒没兴趣,就喝清水。
“说起来,博雅今天很高兴啊。”
“咦,晴明,你连这个都能看出来?”
“因为有人在路过一条戾桥的时候,一直念叨‘是《流水》更能代表我的心境呢,还是《折柳》更合适’。我想既然博雅是带着吹笛的想法来的,一定是心情很高兴才对嘛。”晴明戏谑地说,外人面前优雅疏离的凤眼此刻愉快地眯起来,神态明显带有捉弄之意。
博雅摸着头笑了,诚实地说:“是啊,我的心情很好。再加上看到了明月小姐,就更觉得高兴了。”
明月一下就“噗嗤噗嗤”地笑出来,还笑个没完。
博雅有点纳闷:“啊?我的话有这么好笑吗?”
明月还没回答,晴明就愉快地把明月也调侃进去:“这一点的话,我倒是能猜到。明月小姐所想的,恐怕是,假如她的式神在这里,一定会为了博雅这句话而和你拔刀对决的吧。”
“不不不,那家伙才不会拔刀。”明月笑得更厉害,连连摆手,“他崇尚赤手空拳干翻敌人那一套,很野蛮吧?哈哈哈……”
“‘那家伙’……?”博雅更茫然。
“你也见过的啊,博雅。”晴明恶趣味地停顿了片刻,这才悠悠道,“就是那位很有名的茨木童子大人。”
“对哦!”博雅恍然大悟,“茨木童子大人是明月小姐的式神!”
“嗯嗯!”明月满脸正色,连连点头。
“两位感情真好啊!”博雅仍在单纯地感叹。
晴明憋了半天,到底被博雅那认真耿直的表情戳中笑点,大笑出来;他身旁的蜜虫也以袖掩唇,笑得眉眼弯弯。博雅茫然地看着他们,努力回想了一下刚才的谈话,还是没发现问题,就可怜地看向明月,试图求助。
“晴明大人总是抓住机会就要捉弄博雅大人一下。”明月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还调侃晴明一句,大大方方地笑着,回答博雅说,“是很好,因为我们在恋爱嘛。”
“哦哦,是这个原因……什么?!”博雅反应过来,差点从地板上直接蹦起来,“恋爱?!可、可是,茨木童子大人……”
是妖怪啊?!
虽然他没说出来,但明月完全看出他的意思,却只笑眯眯地点头:“嗯嗯,是妖怪呢。”她单手支颔,好整以暇地看着博雅,看着相当洒脱。
博雅被她看得不确定,眨巴着眼睛努力思考,想,难道阴阳师们和妖怪产生恋情很正常?咦,说起来,好像传说晴明的母亲就是名为“葛叶”的白狐?他就去看好友,却只看到一对含着捉弄的笑意的眼眸。
“啊——阴阳师都是你们这样爱看人出糗的吗!”博雅丧气地喊道,还迁怒晴明,“晴明,你还把明月小姐带坏了!”
“哦呀?这个也能怪在我头上?”晴明小小惊讶片刻,戏谑的笑成了无奈的苦笑。
“当然是怪你啦!”博雅十分肯定地说。
晴明无可奈何地点着头。看他承认,博雅也就满意了。他是个心思单纯的人,虽然觉得跟妖怪谈恋爱有点罕见,但很快就接受了,还问明月茨木怎么没来。
“他出城去找他朋友啦。”明月说。她指的当然是酒吞童子。红叶自从苏醒之后,就天天闹腾着要去找晴明,还发脾气不让结界遮蔽自己的本体,弄得附近的人都发现,船冈山上原来有那么漂亮的红枫林。还有奇人异士察觉到蹊跷,专门跑去“收妖”,刚好就成了酒吞的出气筒。茨木担心酒吞童子吃亏,就不时过去看看,美其名曰帮挚友分担压力,但明月严重怀疑他只会增加酒吞童子的压力。
不过……他有自己的生活就好。这个一闪而逝的想法让她唇角挂上一缕淡淡的笑。
这一边,博雅忽然想起件事。“对了,最近发生的事情,晴明你听说了吗?”他问,“就是大家半夜遇鬼的那件事。”
“哦?”晴明的手指正拈住小巧的酒杯,闻言他的手悬停在唇边,颇感兴趣的样子。
明月看了两人一眼,唇边依旧是淡淡的微笑。
“明月小姐听说过了吗?”
“没有。”她笑了笑,调侃说,“博雅大人,不是说是为了吹奏乐曲而来吗?突然之间又变成灵异事件咨询了嘛。”
“嘿嘿……”被说穿的博雅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想,晴明知道一下这件事会比较好。对吧晴明?”
“博雅是这么认为的话,那就算是吧。”
“晴明你就坦率一点,回答‘是’不就好了。”博雅抱怨一句,开始讲述,“事情是从上个月开始发生的。”
“先是藤原千晴大人。那天晚上,千晴大人乘着牛车,沿着油小路往下京去,走到七条坊门小路的时候,突然遇到了一个独自行路的女人。那个女人穿了壶装束,所以看不清脸。千晴大人本来没打算搭理她,结果那个女人拦在车前,问千晴大人她美不美。虽然是个满月夜,但那场景也很阴森,千晴大人有些害怕,胡乱说了一句‘很美’,结果那个女人就质问千晴大人,为什么女人很美,男人却还要抛弃她们。千晴大人回答不出来,女人就忽然嚎叫着变作恶鬼,扑了上去。”
明月换了一只手,托腮说:“但没听说千晴大人出事啊。”
“的确没有。”博雅点点头,“据说,就在恶鬼扑上去的时候,突然有另一个女人出现,同样是壶装束、看不清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之前的女鬼抓住,还跟千晴大人打了个招呼,说‘这鬼我就带走了’,之后就消失不见。”
“有点意思。”晴明轻声说。
“因为这件事,千晴大人那天没能去成相好的女子那里,对方还生了气。所以过了两天,千晴大人就又前去找她。”
“哇。”明月感慨不已,“他是想给恶鬼送上门当盘菜吗?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这是一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国际**精神啊。”
博雅心里其实也觉得千晴有点作死,但出于礼貌,他只含混地说了一句“是啊”,就继续讲:“然后,那一晚,千晴大人又遇到了鬼。不过这一次是百鬼夜行。总之,就在千晴大人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个男人,不知怎么回事就把那群鬼全拴在了一起,最后将鬼全带走了。”
“真是幸运。”明月简短评价。
“之后又有不同的人在晚上经历了差不多的事情。最开始都是胆战心惊,但因为一件意外都没出,大家反而当成奇闻异事来谈论了。”博雅说,“还有人猜测,是不是出现了专门捕猎妖魔鬼怪的妖怪呢。”
“怎么样,晴明?”博雅问,“你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危险吗?”
晴明那从来淡雅从容的眼里闪过一丝犹疑。他搁下酒杯,食指无意识地叩着地板。“我想,暂时应该是没什么危险的。”他慢慢开口说了一句,沉静的目光望向一旁的贺茂神主,“明月小姐怎么认为呢?”
“嗯。”明月只微笑着颔首,云淡风轻的,“没什么危险。”
晴明便不再说话。
博雅来回看看两名阴阳师,感到十分迷惑。但这一回,晴明也没有再解答他的疑问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捂脸
明天的更新在晚上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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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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