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件事你听说了吗?”
茶烟袅袅,飘散在冷清的空气里。
一只手执起茶壶,缓缓往茶杯里住了半杯热水,而后又漫不经心地拂开杯沿一点雪沫。
“对了,以及另一件事……那件事你也听说了吗?”
庭院里一片银装素裹。
昨晚下了半夜雪,清晨的世界就格外亮一些。
坐在廊下往外看,透过自己呼出的白气看到覆雪的原野。
这里当然不是原野,只不过是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力量令原野在此处呈现罢了。
他注视着白雪下的青松和枯藤。
枯藤旁边伫立着一块岩石;岩石不高,看上去似可刚好作为一名妙龄少女的坐席——假如那位少女不介意坐在上面的话。
他唇边流露出一缕淡淡的微笑。
因此也昭显了他心不在焉的事实。
“喂——晴明!你到底有在听我说话吗?真是的,你这样一来,不就显得我刚才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吗?像个语无伦次的老头子似的。
你一定在心里暗暗嘲笑我吧,晴明?你这人还是一样可恶。
”
晴明的微笑顿时变成了苦笑。
“哎,博雅,你不也还是跟以前一样直率吗?我可没有嘲笑你的意思。
”他无奈地摇头,稍后又露出一点戏谑之意,“不过,与其说是‘像个语无伦次的老头子’,不如说确实是一个‘语无伦次的老头子’,描述要更加准确吧?”
“这样说的话……”博雅挠挠头,嘟哝着,“晴明不也是个老头子了吗?”
他们望着彼此,突然同时笑了起来。
“是,是这样没错。
是啊……来到这个世上,已接近七十载了。
”晴明轻声感慨着。
他略略抬起头,从屋檐下仰望凝结着阴云的天空,举起手里小小的茶杯,就像是要遥敬苍天一般。
他们确实都老了。
高高的乌帽下掩不住银霜的踪迹,皱纹也像枯萎的藤蔓一般攀爬在面颊上;声音不再像年轻时一样中气十足,精神也大不如前。
短短几十年,弹指一挥间。
这样回首一看,确实会觉得,人类的衰老来得多么容易啊。
“就是说嘛。
以前赏雪的时候,明明是该有一壶温热的清酒吧?现在可只有以茶当酒了。
”博雅注视着晴明,“但尽管如此,晴明也还是晴明。
”
不再年轻的大阴阳师收回手,转头对上挚友的目光。
片刻后他轻轻“噢”一声,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淡淡的、神秘的、独属于安倍晴明的笑容。
“博雅也还是博雅。
”晴明温和地说。
“那是当然的嘛。
”博雅理所当然地点头。
“博雅。
”
“什么事,晴明?”
“和你说话还是一样叫人心情愉快。
”
“是吗?”博雅不解地抓抓头,动作里还是透出一派年轻时的直率爽朗,“别管我了。
晴明,我刚才问你的事情,你听见了吗?我是说这几天的传闻,说左京的城外山里,也就是以前上贺茂神社所在的地方附近……”
今年风雪来得早。
平安京的飞檐染了冰色,城外更是风冷雪深,风吹雪散纷落漫天,自然之壮景美而严酷,行走其间的行人和车队步履维艰。
风雪再大,也总有人要工作。
京里和地方的联络不能断,供给东边山脚下的神社物资也不能断。
谁都知道那座神社只是一座不足十年的新神社,但谁都知道他们必须把它当成三百多年的古建筑。
上贺茂神社就是现在这一座,无论三百年前,还是一千年后。
没有第二座。
被灌输了这个理念的人们朝上贺茂神社前行。
天寒地冻,呵气成霜。
平安京很多年没有过这样寒冷的冬天,寒冷到几乎令人怀疑是否有传说中的雪女作祟。
然后,人们就看见了。
“看见了?”
“说是风雪中行走的白衣女人的身影。
”博雅说,“据说下雪以来的这段时间,不止一个人看到了,所以应该确有其事。
怎么样,晴明,你觉得那真是雪女吗?”
年老的武士伸着脖子,看过来的眼神竟有很多执拗的成分。
他手里同样握着纤巧的茶杯,只是茶水好像早凉了,没有丝毫热气。
“……你想知道什么呢,博雅?”晴明垂了垂眼帘,手指转了转手里的细瓷杯,复又抬眼安静地回视友人的目光。
他唇边的笑容忽然变得更淡,也更远了。
“因为,也有传说……”
大阴阳师不言不语。
“……说那是三十年前突然逝去的,贺茂神主的怨灵。
”
(2)
“你的年纪都这么大了,乘着风雪出门,真的好吗?”
清晨的平安京还未完全苏醒,积雪的街道洁净安详。
博雅坐在晴明身旁,絮絮叨叨的样子果然是老爷爷爱犯的毛病。
晴明苦笑:“哎呀,说到年纪这回事,博雅你不也是吗?”
“我跟晴明你可不一样……”博雅摇头,“我是武士嘛。
是虽然不太懂汉诗和歌,却能执刀迎敌、身体强健的武士。
”
“那么,我也不是身体柔弱的公卿。
”
两人坐在牛车上,一言一笑都和过去一般无二。
平安京街道笔直、气势雄伟,路面被尽力平整过,却还是会让行驶其上的牛车有许多颠簸。
可晴明的车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走得异常平稳。
车厢的一角悬挂一盏琉璃灯,点亮一团青色的光焰。
灯盏上精美的雕花都已经泛黑、模糊,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可那玻璃依旧剔透晶莹,一丝杂质都没有。
琉璃灯光覆盖了阴阳师的车架,令其得以避过妖鬼的目光。
博雅掀开车帘,对着那盏灯出了一会儿神。
“晴明,我觉得这盏琉璃灯真是了不起。
”他说,“当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还曾怀疑这样纤巧的事物会不会很快破碎;现在看来,这种想法对它真是太失礼了。
因为直到我们都老了,它也还是这样完整。
”
“嗯,是啊。
”晴明靠在车厢内壁上,笑容淡淡,“兴许是来自大唐的缘故吧。
博雅,这样的琉璃灯,其实还有一盏。
”
博雅回过头,目光平和。
“啊,我知道的,晴明。
”
(3)
牛车从飞檐叠瓦间驶出,行向茫茫的雪野。
初出城时还见到一两个头戴竹笠的僧侣走在路边,再往雪深处走,渐渐就只剩寂寂的野外风光。
天愈加亮起来,雪光也更盛;四周一片光亮。
晴明一直靠在车上闭目养神,博雅一直在透过车窗看外面的风景。
雪地上迤逦出两道浅浅的车辙,远比一辆载了两个人的车架该有的重量要轻。
“真是许久没见过城外的雪景了。
”博雅说。
“很久了吗?”
“很久了吧。
”
晴明点点头。
据说人们是在新的贺茂神社附近看到那一幕的。
穿着白衣的女人,白色的身影几乎要和风雪融为一体;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飞扬。
她手里提着青灯,那种特别的光芒在雪天里异常显眼。
他们一开始还以为那真的是一个女人,还试图呼喊,但当他们亲眼看见她消失在山林中时,他们就知道自己撞上了怪事。
那以后,每逢风雪时,总有人在附近看到那个女人。
贺茂神社在四周探查过,却说没有任何污秽之气。
但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车架却并非朝向贺茂神社的方向。
相反,牛车恰好绕过了那座华丽气派的神社,向着它背后的上贺茂神山而去。
牛车轧雪而行;山里积雪愈厚,道路狭窄,等到山林灌木密集到牛或车都无法通过的时候,晴明终于睁开了眼睛,从车上走了下去。
“接下来就只能靠走的了。
”
大阴阳师说到这里时竟显出几分愉快。
他毫无负担地舍弃了车架,捡起一根树枝并抖了抖上面的雪和尘土,一边拨开树枝、杂草,一边向山的更深处探寻。
“不过,要是待会儿不下雪的话,我们就要多等很久了。
”晴明说,“怎么样,博雅,会下雪吗?”
“会下雪的。
”博雅回答,“放心吧,晴明。
”
“听到这样的回答可真是叫人安心。
”
晴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些。
“吹一首笛曲吧,博雅。
”他说,“我也有很久未曾听过叶二的声音了。
”
“走在山路上让人吹笛子,晴明可真是为难人。
”话虽如此,博雅依旧驯从地取下腰间竹笛,横于唇畔,指尖略略虚按几下,旋即一首乐曲就流淌而出。
天空雪云涌动,林间山风疏冷。
积雪和枯叶同时自枝头剥落,在笛曲的间歇中砸出几声沙沙的响。
倏忽风起,林涛起伏,而后又是万籁俱寂。
竹笛的声音停歇了。
“博雅。
”
“嗯?”
“梅花落了。
”
“噢,曲名是叫《落梅》的。
”
“看来天神大人又从谁那里得到了新的乐谱。
”晴明没有回头,唯有丝丝缕缕的笑意,似有若无地从他话音里流露、散逸风中,“他有缠着你一遍遍吹给他听吧?”
“晴明,对天神大人也不该用‘他’这样不敬的说法。
你啊,果然还是老样子。
”博雅有些紧张地左右看看,生怕那个老头会从哪里跳出来对他们吹胡子瞪眼发脾气,“也不能说‘缠’……只不过,天神大人是很喜欢来自大唐的东西的。
”
晴明轻声地笑。
果然,他想,这是很令人怀念的啊。
(4)
他们走到了一处小小的空地。
巨大的岩石从山坡横生出来,就成了一块平台。
对岸山脉起伏,面前山谷下落;几条细长的冰雪凝固在斜坡上,应该是被冰冻的山涧。
上贺茂神山的深处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有过人迹。
但此刻,在平台边缘的的确确有一个背影:盘腿而坐,背朝山壁,面向山谷。
他应该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雪厚厚地积在他身上,一层又一层,几乎要将他淹没成一个雪人;尽管如此,仍有几丝金属的寒光从仅有的一点雪隙中露出来——那是武将的铠甲。
这样厚的雪,是要在昨夜雪落之前就坐在这里才能有的,而且,要一动不动。
“茨木童子大人……?”博雅非常意外。
晴明却安然自若。
他停下脚步,眼神里没有丝毫惊讶。
“很多年不见了,茨木童子。
”他说。
那人依旧一动不动。
山林寂寂,天空沉沉欲雪,晴明站在原地,并不催促,而是将目光投向更远方。
对面也是山的影子,灰暗阴沉,像是一笔水墨被胡乱地抹在天际。
他好像不打算说话,于是有了良久的沉默。
但又过了一会儿,当天地间飘起小雪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个抬头的动作。
细碎的雪块从他头上滚落,簌簌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天是灰色的,雪是灰白的,他的头发比雪更白。
“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吗?我竟然还记得你们的名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他说,“其实我不该感到惊讶。
毕竟距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不过区区三十年。
”
他说得平淡、冷漠,好像谈论的不是“三十年”而是“三十天”。
但是谁知道呢?对他这样的大妖怪而言,三十年也就等于三十天吧。
博雅情不自禁看了看身边友人的脸,不无伤感地想:可是,连晴明都已经老了啊。
的确如此。
连大阴阳师都不能免于时间的侵蚀,作为妖怪的茨木却依旧拥有年轻的脸庞和强健的体格。
妖怪依凭力量存在,而现在的茨木甚至比三十年前更加强大。
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看似年轻的眉眼已经被雪粒沾染成白色,而他甚至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滚。
”他站起身,抖落一身霜雪,“敢过来就杀了你们。
”
就像和他作对一样,晴明原本是站在原地没动的,却在茨木说完这句威胁过后,他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同样站在平台边缘,只跟茨木保持一定距离。
“哦呀,人老了之后耳朵就常常不太好用。
”晴明颇有些神在在地说,“方才首领大人说了什么呢?”
博雅几乎要露出一个微笑。
这一瞬间他能很轻易地回想起多年前的旧人旧事,那些欢乐轻盈的时光片段飘飞如吉光片羽,在此刻的寒冬里给予了他片刻回忆的温暖和感伤。
他看着前方两人的背影,尤为专注地对着那名大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如果连他都能轻易回忆起过去,那么茨木童子应该更会被触动记忆吧?
茨木的确沉默了很久。
“她说过……”
风雪变得更大,几乎要盖过他的声音。
“……她很喜欢你们。
”
(5)
眼前渐渐全是风雪。
对岸的山影愈加模糊,前方的谷地覆盖了更多白色;原本还有几块裸露的山石和枯草,现在也一并被纷纷的雪淹没。
现在,除了雪,天地间好像再没有别的东西。
自遇到茨木童子之后,博雅越来越显得不安。
他数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压低声音问:“喂,晴明,茨木童子大人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说那个真的是……”
大阴阳师摇摇头。
但就在博雅快要放下心来的时候,晴明却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吧?”
茨木没有理会这两名人类;他连呼啸的狂风暴雪都感受不到。
他只是站在那里,几乎把自己凝固成伫立在山石上的石像;连目光也是凝固的——穿透层层风雪,固执地只看见他想看见的事物。
他安静、冰冷、不发一言,所有的生命力都只在他眼里燃烧,灼热却也不为外人知晓。
然而在那一点青光遥遥出现在山谷那一头时,他再也无法保持完全的克制,一刹那他几乎要从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呼喊——
“明月小姐?”博雅惊呆了,“晴明……晴明,那个真的是……”
白衣胜雪,黑发如瀑。
正如传言中的一样,年轻的女子手执青灯,乘着风雪缓缓行来。
风雪怒号,天光晦暗,她却衣角垂落、优雅轻盈,步履安稳如行走在三月的春风里。
盈盈灯火映亮她的面容,她的目光和笑容也盈盈在灯火里。
“喂——明月小姐!”博雅不明白为何另外两人这样沉默,但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大声呼唤道,“明月小姐,明月小姐!我们在这边啊,明——月——小——姐——”
她从远方缓缓走来。
“明月小姐——你还记得我吗?是博雅,源博雅——”
她走过他们所在的山坡。
“晴明和茨木童子大人也在——明月小姐——”
她朝另一个远方走去。
“明月小姐——”
她消失在风雪里,不留一丝痕迹。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朝他们看上一眼。
风雪对她宛如不存在,他们的存在对她也宛如无物。
博雅呆住了。
“晴明,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喃喃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是‘影像’。
”
“影……像?”博雅像是难以理解这个词一样,艰难地咀嚼着这几个发音,“影像?那也是一种‘咒’吗?”
“不。
‘咒’和人心息息相关,但这个……”晴明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茨木,后者依旧沉默伫立,目光执拗地盯着山谷那一头。
他有些想叹气,但他忍住了。
这是老年人的多愁善感吗?晴明在心里轻轻嘲笑自己。
“自然是很神奇的,博雅。
”他说,“在某些特定的时候,自然会‘记住’某一个场景或者某一段声音,再在之后某些时候将这些‘记忆’放映出来。
刚才的,我想……”
大阴阳师终究没有忍住那一声叹息。
啊,果然是老了,他想。
“那应该是这座上贺茂神山的记忆。
当年明月小姐生活在这里的时候,曾有这样一段影像被神山储存下来,又在多年后的今天被我们所看见。
”晴明注视着那名沉默的妖族,“而‘影像’出现的条件,恐怕就是一场暴风雪吧。
”
就像印证他的话一般,山谷的那头再次亮起一点青光。
青光遥遥而来,那位神主也遥遥而来。
她神色安宁愉快,轻捷地走在他们看不到的道路上,也走在他们所不知道的、过去的岁月当中,无法被打扰,也不能被触及。
像一个幻境。
像一个美梦。
一次又一次,她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无论起点还是终点,都是只有她才能知道的地方,而与别人、与现在没有关联。
博雅站在原地,神色怔忪、怅然若失。
“……每次下雪的时候,她都会出现。
雪下得久一点,她也会出现得久一点。
”在沉默而专注地看了无数次以后,身披霜雪的妖族终于开了口,声音依旧低沉,却比刚才多了些温度,“今年是最后一次了。
”
“最……最后一次?”
晴明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
“博雅,记忆是会消失的;人类的记忆,或者草木山石的记忆。
当寿命终结之后,记忆也就烟消云散。
”他随手拂了拂旁边岩石上的积雪,而后坐了上去,姿态潇洒随意,“况且……”
“喂,晴明!你这么大年纪,可不该坐在雪地里!”博雅十分不满。
阴阳师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睛,久违地露出了那似有似无、带着点捉弄意味的戏谑笑容。
“偶尔为之也没有关系嘛,博雅,你真是像个老头一般啰嗦了。
”他愉快地调侃友人。
“晴明——”
晴明自顾自地继续解答他的疑问:“况且这三十年来,上贺茂神山的气流一直在变化。
我听说这里即将成为阴界的入口。
也是因为这,新的上贺茂神社才选址在山外的贺茂川旁,否则按照藤原的意思,是该在旧址上重建的。
”
妖族的将领突兀地笑了一声。
“是啊,阴界,为了让妖族栖居而开辟的阴界……”他喃喃一句,目光中竟然有许多茫然和凄怆。
言谈间,那一点青芒再度而来。
他立即咽下了所有未竟的话语,执拗地注视着那个只存在于过去的影像。
妖的眼睛是金色的,执拗起来时瞳孔会变尖,容易给人野兽般凶悍的感觉;仅有极为熟悉的人才能从他的凝视中找出那点温柔。
她果然再度走来。
提灯缓行,笑意悠然。
一切都和方才一模一样:从山谷那一头走过来,经过他们前方的谷地,并不会有半分停留……
她停下了。
然后她侧过头,看向了他们所在的方向。
“那是……”
晴明话未出口,那个将自己伫立成石像的妖族已经豁然一震,下一秒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徒留身后大片在半空被震碎的残雪。
“明月!!”
这一刻他显然什么都忘了。
他不记得她已经离去整整三十年,不记得自己曾多少次在风雪山谷中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又出现,不记得他刚刚才亲口说过这是最后一次能够见到她的影像……他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她就在前方不远,侧头对他微笑,向他伸出手。
他竭尽全力地奔跑——以最快的速度——绝对要比当年更快……
她就在那里,对他伸出手。
“——明月!!!”
他真的什么都忘了。
目之所及的微笑那样真实而熟悉,伸出手的样子那样随意而自然,就差一点点就能被他抓在手中……
“明月——”
他几乎是直直撞了过去,却在最后一刻猛然掐住所有冲劲,硬生生停在她面前。
他小心翼翼、充满期望地看着她,很轻很轻地说:“明月?”
她也看着他。
她在看他,却也没有看他。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半分风雪,只有一片日光树影,温暖、安宁,同她的笑容一样浸染了时光默不做声的陈旧感。
“明月……”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忽然更加笑起来,嘴唇不断开启,说话时神采飞扬。
茨木久久地凝望着她,不再试图呼唤,而是轻轻握住她半空中的手,又用这只仅剩的手臂更轻地环住面前这个虚幻的影像。
风雪当中,他慢慢低下头,小心地让自己靠上她发顶的位置。
然后他闭上眼睛,脸上渐渐露出一个很满足的微笑。
……我很想你。
这句细细的话语被风雪吞噬,除了天地,无人听见。
(6)
“草木山石没办法记住太多东西。
但是偶尔,它们或许也会额外想起来一些片段。
”
晴明在漫天风雪中伸出手。
他接住了几片雪花,然后很快又在风中失去了它们的踪影。
“记忆就像雪花一样,纷乱庞杂。
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在下一刻就给你一个惊喜。
”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雪,“你说呢,博雅?”
博雅点了点头。
“既然不是明月小姐的怨灵,我就放心了。
”他仿佛大大松了一口气,神情爽朗,“晴明,我可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呢。
不过我想,明月小姐那样的人也不会成为怨灵的。
虽然我不懂阴阳道,但我就是知道这一点。
”
“嗯。
博雅,你是个好汉子。
”
“我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呢……”博雅重复道。
“嗯。
”
“晴明。
”
“嗯?”
“保宪大人去世也有二十年了。
那一年藤原兼通大人也去世了,是不是?前几年兼家大人也去世了。
不过他好像一直被兼通大人的怨气纠缠,过得也并不安稳。
”
“嗯。
”
“啊,还有纯子小姐。
三十年前她嫁给为平亲王,后来登上御座的却是守平亲王。
源高明大人被罢黜后,纯子小姐一直和亲王深居简出,前些年也过世了。
”
“是啊。
”
“晴明,人类的寿命果真是非常短暂哪。
”博雅非常真诚地说,“能够再见到晴明,我真的非常高兴。
”
“我也是。
”晴明深深望着友人,“博雅,今天能够再次相见,我也非常高兴。
”
博雅点头。
他拍拍大阴阳师的肩,整个身影慢慢变得越来越淡。
“我一直记挂着这件事,现在我终于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笑着说,“晴明,这辈子能和你交上朋友,真是非常幸运。
”
白茫茫的视野中,最后只剩下年老的阴阳师一个人。
他伫足许久,最后轻轻摇头。
“……我才是,博雅。
”他自言自语,“幸运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
他又朝山谷看去。
那里也不再有人。
天地间风雪纷飞,再无其他。
大阴阳师背过身,独自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康保四年(公元967年)贺茂神主逝世。
贞元二年(公元977年)贺茂保宪逝世。
天元三年(公元980年)源博雅逝世。
此生今已惯,相会永无期。
唯有心头恋,缠绵至死时。
万物难为有,无常似尾花。
空蝉如此世,幻灭若朝霞。
人类的一生,的确如梦幻泡影一般。
“我的时间也不多啦……”
但人们相遇所结下的缘分,却永远都不会消失。
“生命果真是非常奇妙呢,博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