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国王宫所在的山被统称为凌云山,因为山峰高耸直入云海,王宫在茫茫云海之上,凡人不得窥见。
只有在星月黯淡的夜里,云海漏出一层微黄的光晕,蒲苏的人民就凭借那一片朦胧的微光来想象王宫会如何金碧辉煌、王和麒麟又是如何仁慈又威严。
然而,现在芳国的王宫——鹰隼宫——里既没有王也没有麒麟;在先王时期,重重楼阁的确曾是金碧辉煌的,但月溪接管这里之后,就立即将许多装饰用的金玉珠贝拆下,卖往国外,以换得百姓急需的粮食和麻布。
这是无奈之举。
先王严苛却很朴素,但他身边的人却都性好奢侈,挥金如土;那三十年间,国家人心惶惶,土地产出又不断减少,财政连年赤字,一应支用都通过国库流水般支撑。
在月溪打开国库的大门时,留给他的是满屋空荡荡的灰尘。
他自知弑王罪孽深重,也知道没有王在位的国家只会渐渐荒芜,但是……百姓实在已经活不下去了。
月溪想,等新王登基后,他就会用性命来还清他的罪孽。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
起初月溪以为蓬山的舍身木很快就会结出新的卵果,然而仿佛是天帝为了惩罚芳国的僭越,足足等了八年,蓬山才出现属于峯麟的卵果,在那之后又等了十一年,才等来峯麟的黄旗飘扬在蓬山上空。
芳国终于要迎来新王了。
王宫高踞蒲苏山顶,从这里眺望出去自然看不见下界的情形,但每当月溪凝视那片舒卷无常的云海,他总觉得自己能看见峯麟的旗帜,明黄的颜色就像太阳的光芒。
一旦有了太阳为人们指明道路,黯淡的月光就不再被人需要了吧。
月溪平静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他已经等了足足二十年。
“我不会去升山。
”月溪说。
这句话他对不同的人都说过,每个人都无一例外提出了反对。
这一次的这个人也一样。
远道而来的客人拧起眉毛,碧紫色的眼睛不复当年的宝石一样的清澈天真,却有了玉质温润内敛的光华。
“这就是我会来拜访月溪大人的原因。
”她说,“自从听说峯麟的旗帜升起,我也好,芳国的百姓也好,难道不是都等待着月溪大人前往蓬山吗?”
柔和动听的声音传达出淡淡的责备之意。
但,还是和当年一样,在王宫中听到她的声音就让人觉得平静。
月溪一边这么想,一边摇摇头,说:“我是无法成为王的。
”
“月溪大人,如果是还在介意父亲的事情,那么大可不必。
”祥琼更加皱眉,“这二十年来,月溪大人为芳国的百姓所做的一切,每个人都看在眼里。
我从惠州一路走来,听到最多的,就是百姓们相互询问,为什么月溪大人不去升山,莫非您要抛弃这个国家了吗?”
对祥琼来说,这已经算很重的话,却反而让月溪微笑起来。
惠州侯月溪——他直到现在都是这个职位——成为仙人的时候在三十岁左右,然后就一直保持这个年纪的外貌直到现在。
在民间传闻里,他要么是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大汉,要么是面容憨厚、目光坚毅的长者,但是,真实的月溪其实是一个笑起来很温和,容貌也很英俊的男人,不过在需要的时候,他的目光的确如鹰一般锐利坚定。
“托公主的福,早在十六年前收到公主的来信时,月溪就决意要为了芳国而背负起一切罪孽。
”月溪一顿,笑容转而有了一丝苦涩,“只不过,去年蓬山公亲自前来,明言天命决不会降临在月溪身上。
”
——就算杀死先王是百姓的愿望好了,为什么能残暴到连无辜的峯麟也一起杀死的地步呢?
“这……”
祥琼万万没想到竟有这样的缘故,一时瞪大眼睛,连“我早就不是公主了”这句反驳之语也忘记了去说。
倒是月溪那点苦涩很快隐去,甚至还被她震惊的样子给逗笑了。
“实话说,听蓬山公这么宣布以后,我内心反而松了一口气。
”月溪说,“内心甚至在窃喜,这样一来,就没有任何人能说我是为了篡夺王位而做出这一切的了。
”
“月溪大人才不是那种人。
”祥琼立即说。
月溪只是微笑不答。
屋内一时很静,他转过头,透过雕花窗格看见外面茫茫的云海。
云海是真的海,那些云气就是涌动的海水,会让吹来的风变成潮湿的咸味。
月溪在鹰隼宫住了二十年,始终只肯住在这间宫殿群里最偏僻也最朴素的地方。
每天他要起很早去议事堂,头顶安稳的群星,走在空旷安静的平台上,云气漫延在他脚下,濡湿朝服的下摆。
真的没有那种卑鄙的庆幸吗,为了能保全自己的名声而产生的庆幸?月溪想,连他自己都不能肯定的事,为什么祥琼公主,还有别的人,都可以这么笃定?
很奇怪,当年是月溪决定将她赶出王宫,让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的公主去面对人间疾苦,这既是惩罚,也是希望她能亲眼看看芳国真实的惨状,明白她自己错在哪里。
但当她真的完成蜕变,甚至成长为一个能干的他国官员,月溪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他曾经很喜欢她的歌声。
在远离人间的王宫里,她的歌声是唯一真正天真、纯粹、无害的事物,也因此显得格外美好。
也许,在他心目中,无论祥琼成为什么样子,她总有一部分依旧是当年的芳国公主、皇宫宝玉;当她在临水的高台上唱起甜美的歌谣,连云海都会为之静止。
她现在坐在偏殿的下首,穿着朴素的衣服,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远不如当年十指不沾阳春水时一样鲜妍明媚,但那沉静思考的表情远胜曾经无知的快乐烂漫。
“既然蓬山公如此断言,看来也是没办法的事。
”祥琼忍着不要露出太过失望的表情,“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从来不曾听说过麒麟会专门告知某个人没有天命……”
看月溪摇头,祥琼只能以一声叹息作为这个话题的终结。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五年了吧。
”月溪说,“这一次祥琼前来芳国,难道就是为了向月溪询问升山的事情?”
祥琼成为官员也已经多年,很快就调整好情绪。
“原本是这样的。
”她说,“不过来的路上碰到一个人,原本我想,如果月溪大人今年春分去升山的话,希望能把她带上……”
“哦?”月溪一怔,显出几分意外,然后很快露出欣慰的笑意,“这么说,祥琼认为这个人有成为王的资质吗?”
“她是胎果,却会使用这边的语言。
”祥琼直言道,“月溪大人也知道,我是庆国女王的女官,阳子曾把她当初的经历告知过我。
前不久,我听景台甫说,蓬山公又偷偷跑了出去。
算上最近一次‘蚀’的时间,或许……”
只有仙人和妖魔才不受语言的阻碍。
当年景麒在蓬莱找到女王阳子时,立即就和她交换了誓约;当誓约成立的时候,王就跨入不老不死的仙人行列。
正是由于这个缘故,阳子初到异世也没有语言不通的问题。
那么,当现在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月溪的表情立即变得十分郑重。
“我明白了。
”他说,“冢宰小庸大人正好打算前往升山,就让那位大人加入小庸大人的队伍吧。
”
“非常感谢,月溪大人。
”
“哪里,该说‘谢谢’的其实是我才对。
接下来的话,祥琼的打算是?”
“我直接回庆国,王身边的工作还需要我来完成。
”
“那么,多保重。
”
“月溪大人也是,请多保重。
”
衣服,钱,作为武器的锋利且趁手的刀;这些行走在外的基本物品,当鼬甫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自动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他知道一定是明月准备的,却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
或许……麒麟就是这么神奇的生物?鼬也不是很确定,因为他直觉,如果明月是麒麟,也一定是麒麟中最神奇的一只。
想到她就想笑。
不过当务之急是赶去恭国;春分距离现在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错过这次的话,就要等夏至了。
所谓“升山”,就是进入黄海中央的蓬山,向麒麟询问自己是否具有王气。
蓬山周围有四道门,各自位于四个不同的国家。
四道大门通常紧闭不开,只在麒麟黄旗飘起的时候,分别会在一年中的春分、夏至、秋分、冬至打开。
升山者必须在相应的时点,通过相应的大门进入蓬山。
在鼬原本的世界,也有大名这样的统治者,所以他一开始非常平静——
直到他切身感受到,王对于一个国家究竟有多重要。
一锄头。
一锄头。
再一锄头。
板结的土壤松散开,沙土颗粒和白色的结晶混在一起。
耕地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棵泛黄的青苗,连路边生命力最顽强的野草都耷拉下头。
农妇弯着腰,机械地一下下松着土,毫不在意手上皲裂的皮肤已经渗出血。
她已经干了很久,偶尔她会直起腰,擦一把头上的汗;尘土就着她脸上的汗晕开,又重新干涸在她脸上皱纹的夹缝里。
田垄旁有棵营养不良的小树,勉强挂了几片叶子;树荫下——如果这也能叫“树荫”的话——放了一个襁褓,襁褓里一个婴儿一直在哭。
鼬站在离婴儿不远的地方站定。
干活的农妇只不过抬头看了他一眼,就重又继续给自家耕地松土。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
看了一会儿,鼬忍不住问:“不管这孩子吗?他好像饿了。
”
一个婴儿哭个不停,可能是饿了,可能是尿了,可能是其他让他不舒服的事情发生了,总之首先要由大人来察看他的情况。
当弟弟佐助还是个婴儿的时候,鼬常常帮着母亲带他,换尿布之类的工作做得非常熟练。
这回农妇连头都没抬。
“没到他吃饭的时间,他只能先忍着。
”她说,“要是我不把活儿做完,以后他要遭的罪更大。
”
她的声音里有种贫苦之人常见的暴躁。
鼬皱了下眉。
这是个小村子,几座土堆的房子随便凑在一起,再加几亩耕地,还有几棵快死了的树。
边上的水沟没有一滴水,除了几根野草,就是干涩发白的土壤。
白日当头,在外面劳作的只有这一个女人,要不是鼬能捕捉到屋里传出的鼾声,他会以为这里只有女人和婴儿两个活人。
他该离开这个地方。
有什么事,该等他找到明月之后再做。
但莫名地,鼬一直站在边上,看着农妇终于做完手里的事,抬头看看日头,才顶着正午的烈日走过来,抱起婴儿晃了几下,然后毫不避忌地解衣服。
鼬赶紧扭开目光,还默默再往旁边移动几步,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狼狈。
他听到农妇发出一声讥笑,但很快,她又叹了口气。
“真是个狠心的母亲,是吧?”她自嘲道,“孩子饿得直哭也不管。
”
鼬没接这话,反而突然说:“这种严重盐碱化的土地,能种出东西来吗?”
那些附着在土壤颗粒上的白色结晶就是日积月累出的盐分。
“种不出来也得种,不然吃什么。
”女人不在意道,“看你这小哥眉清目秀的,该不会是哪里的富家子偷跑出来的吧……等等,这种地方?莫非,你是海客?”
她的尾音一下狐疑地扬起。
“海客?说笑了。
”鼬回答得镇定又自然,“我受雇于庆国的官员,前来察看巧国目前的状况。
毕竟是邻国,如果巧国状况太过糟糕,庆国也会觉得很困扰的。
”
他早就从其他人那里得到了足够的情报。
虽说普通人知道得十分有限,但世界上许多道理都是相通的,鼬本来就极聪明冷静,又在危险边缘独自行走多年,对事物的把握远非常人能比。
能用语言平和解决的问题,鼬就不会想用暴力解决。
这只是个普通的妇人,还带一个幼小的孩子。
果然,女人“哦”一声,半点没怀疑。
“这些年,确实很多人都逃难去了庆……”她出了一会儿神,“也是,当难民虽然只能住棚户,总还是比被妖魔吃掉好。
”
孩子吃饱了,吐出个奶泡。
女人把衣服拉好,轻轻给婴儿拍背。
鼬知道她穿好了衣服,就扭头看了那孩子一眼。
婴儿瘦巴巴的,紧闭着眼睛,小手握成拳头,贴在母亲身上。
他忽然想起佐助小时候。
“你不逃吗?”鼬问,“这些房子,对于抵御妖魔根本毫无用处。
”
女人古怪地笑了一下。
“你以为为什么这里只剩我和其他几个女人?”她冷笑,“能走的早走了,还带走了所有的钱和粮食。
剩下的都是拖后腿的,走什么走?我带着这孩子,走不了多远,要不是被妖魔吃掉,就是被流民拖走煮成晚饭!”
“喏,婴儿柔嫩,妖魔也好流民也好,他们最喜欢了!”
“小哥,你以为会吃人的只有妖魔吗?!”
“走了!走了!都走了!”
“只留下我们啊……”
女人蹲下来,抱着孩子放声大哭。
“十七年啊,十七年没有王了啊……”
“在哪里啊?我们的麒麟,我们的王,都在哪里啊?”
“我们的王在哪里啊……”
不远处的草丛突然细微地抖动了一下;崩溃哭泣的女人当然不可能注意到。
但鼬转过脸,瞥了那边一眼。
血色浮现,勾玉转动;随后,在那边隐藏的妖魔眼里,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图案。
妖魔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僵硬。
很快,女人抹把脸不再哭,生活太过艰难,反而让人麻木,就算是眼泪也被榨得只剩几滴。
这个时候,那个小哥跟她说:“妖魔暂时不会袭击这里了。
”
这个从未见过的青年,一眼看上去很冷漠,说起话来却意外的温和。
“王的话,很快也会有的。
”
女人感到莫名其妙。
她站起来,却因为营养不良而眼前黑了一下。
她晃晃头,愤愤地还想指责这个青年信口开河。
然而眼前除了这片被盐粒覆盖的土地之外,什么也没有。
那个人消失了。
她揉揉眼,呆立半晌,忽然大叫“有鬼”,抱着孩子跌跌撞撞跑回屋里去了。
在她看不到的林中,人面的猿猴瞪着血色的眼睛,四处巡视着,防范被别的妖魔侵入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