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渡宫的混乱很快传到了碧霞玄君那里。
她震惊得差点碰倒天帝塑像前的香炉,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才重又恢复了镇定。
“少亭,碧云,你们去看看峯麟的状况,再把这件事告诉她。
杜若,素琴,你们随我去甫渡宫……把蓉可也叫上。
”
蓬山的主体是岩石,蓬庐宫相互之间也是以石阶小道蜿蜒联系。
在大部分时候,漫步山中欣赏柳木莺啼、奇石流泉,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但当女仙们需要赶时间——十分罕有的情形——时,这些曲折漫长的小路就很让人心烦了。
女仙们不会腾云驾雾,但玄君会。
她踏出祭拜天帝的庙宇,居高而临下,挥手即是云雾一片。
水雾自天上云海分出,盈盈汇聚在她华美的裙裾边,载着她和其他几名女仙一同飞向甫渡宫。
当仙人飞行的时候,世界会猛然变得很小:原本清晰的世界被飞快逝去的云雾模糊了大半,风从身畔飞掠而过,将时间凝为静止的一刻;在这一刹那的静止过后,他们就来到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玄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飞行过了。
自从天帝自此世消失,就再也没有需要她飞行的时刻。
现在她忽然再度凌空,半是出于公心,另一半……也是因为她急着摆脱之前的念头。
——什么都不会的塙麟,如果会像泰麒一样带来诸多波折,不如直接死在外面。
玄君急于摆脱这个念头。
好像她早一秒去迎接塙麟,她就能早一秒洗清自己的罪恶感。
甫渡宫的场面的确有些热闹过头。
芳国几百名升山者都聚在广场上,无数人的窃窃私语汇集为杂乱的喧哗,但当玄君率领女仙降落于此时,场面立刻安静下来。
玄君一眼看见了葛瑛苍蓝的长发,正处于广场边缘某棵树下;那里同时也是人群关注的焦点。
葛瑛正和其他人对峙。
她依旧在流泪,脸上却面无表情,以蛇尾支撑着整个身体,绷紧的线条完全是蛇类攻击的前兆。
与之相对的则是三个人,其中那个黑发青年冷淡的程度比葛瑛更甚。
一个黑发少女被他掩在身后,正努力探出个头,有些尴尬地笑着。
她像是想摆脱青年攥着她手腕的手,无果,而后露出更加无奈的表情,去和另一个深蓝色头发的华服青年说话。
“三日月,好久不见。
我本以为你会在沉睡一段时间。
”
“好久不见。
嗯,原本是明月大人说的这样没错,不过突然感应到明月大人遭遇危险,我不醒来似乎不行的样子。
”三日月笑吟吟地点头,有些好奇地看着周围环境,像是完全不介意自己也被某黑发青年划在警戒范围内,“哦,是个新地方啊!看来,在我沉睡的这段时间里,明月大人和鼬先生遇到了不少事情呢。
”
鼬这才又瞟一眼青年,问:“三日月宗近?”
“是,在下正是三日月,过去曾有幸同鼬先生并肩作战。
作为刀剑而言,那真是十分让人感佩的战斗。
”
“原来如此。
”鼬淡淡一点头。
葛瑛不管他们在说什么,被泪水洗濯的苍蓝眼眸只顾直直望着少女。
她长着尖锐指甲的十指展开如绽放的兰花,就那么指向少女,口中断断续续却坚持重复着说:“塙麟……给我……塙麟,塙麟……”
“这是什么?”鼬问。
“嗯我想想,这大概是我的女怪吧。
”
眼见那黑发青年不置可否,甚至手按在刀柄上,眼看就要对葛瑛拔刀,蓉可急忙拿出蓬山女仙的气势,呵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并急忙跑了过去。
没人说话。
那青年扫了她一眼,眼里的冷漠和某种更冷酷可怕的东西让蓉可打了个激灵,气势竟不禁矮了三分。
玄君也走过去。
“葛瑛,这是怎么回事?”她先看了一眼女怪,见她目光发直,心中摇头,这才又去看另几人,“听说你找到了塙麟……!”
在看清那人模样的时候,美貌又不失威仪的玄君竟陡然脸色大变,失态地往后退一步,藏在广袖下的手指不为人知地轻轻颤抖着。
“你……怎么?”玄君失声道,“代王……?”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玄君身上来了,除了女怪葛瑛——她仍然只执著地盯着她的塙麟看个不停。
偌大的甫渡宫鸦雀无声。
明月轻轻勾了勾唇角:“代王?那是谁?”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目光会带来压力,但压力也会唤醒理智。
玄君转眼醒悟过来,手指用力一掐手掌,面上即刻恢复正常。
——这就是女仙的首领,碧霞玄君玉叶大人。
蓉可这么说道。
明月漫不经心看向远方。
“失礼了。
”玄君谨慎地隐藏起心中的惊疑不定,只露出一个微笑,“为避免打扰芳国的升山,请诸位先到蓬庐宫来吧。
”
黑发的青年注视了她片刻,在蓉可即将不安地斥责他无礼时,他才答应了一声,放开刀柄。
葛瑛嘴唇一抿,蛇尾更加绷直,立刻就想朝青年背后的少女扑过去。
“葛瑛!”玄君略带严厉地叫住她。
女怪转头看她,眼泪怔怔流出。
与此同时,那名优哉游哉的蓝发华服青年,也自然而然走到了葛瑛和少女中间的位置,将她们隔开来。
他笑吟吟冲玄君点点头,仿佛在说:请吧。
蓉可心下不忍,轻抚葛瑛脊背,难过地看着那据说是塙麟的少女。
她顾不上感叹对方竟然也是黑麒麟,只轻声乞求道:“塙麟……虽然塙麟可能什么都还不知道,但女怪是麒麟的乳母,葛瑛是不会伤害塙麟的。
”
所以请让葛瑛陪伴在塙麟身边吧!
然而,黑发的年轻人对女仙和女怪的哀伤全无反应。
他的表情甚至要更加冷淡,牢牢把少女拉在身边,让自己和三日月构成双重壁障,绝不让女怪接近一步。
三日月倒是侧了侧头,笑着对女仙和玄君微微一颔首;这个华服青年连点头的动作都优雅好看。
尽管那双黎明天空般的蓝眼睛里毫无笑意。
“嗯,是这样的吗?似乎不太有说服力。
”三日月眼里隐有一点金光,那是新月的刃纹在人形上的体现,此刻看来更像刀尖一点寒芒,“毕竟刚才,这位女怪小姐就差点掐死明月大人了哦。
”
——塙麟……
分明是欣喜中混合着哀戚的神情,没有丝毫杀气,明月也没有流露任何警戒的意味,可谁也没想到下一秒,女怪尖尖的指甲就划破了她的脖颈。
鼬的反应自不必提,甚至一直沉睡的三日月都振而出鞘、化为人形。
但最关键的当事人本人,却陷入了不合时宜的愣怔。
直到现在,她都显得心不在焉,只笑笑,说没那么夸张吧,不过破了点皮。
就这么一句话,让女怪泪流满面,捂住脸发出一声悲鸣。
“这怎么可能!”蓉可很生气。
她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在胡说八道,但她去看葛瑛的脸,却发现女怪眼神凄惶而迷惑,一声不吭,只是眼泪流得更急。
蓉可悚然一惊。
她说不出话。
在仙人的引领下,嘈杂的甫渡宫已经远去,两侧奇石围出曲径蜿蜒。
道路往上,雾气渐浓;有一帘珍珠花垂落成模糊的花瀑,幽幽翠叶溶于雾霭,星星点点的花朵传递出同样模糊的香气。
到了某一个地方,最前方的玄君停下步子。
明月只觉面上一片润泽的水汽,还以为有濛濛细雨扑面而来,片刻后又发现这不过是水汽过载的云霭。
呼——
天地间起了风。
宛如被揭去面纱,蓬庐宫的主体呈现在众人眼前。
宫闱重重依山而建,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朦胧云雾隐了青山,也隐了蓬庐宫的边缘。
一眼望去,恍惚会错觉这玉宇琼楼直通天上。
第一次到访蓬庐宫的人,都免不了会被这片奇异的宫殿群所震撼。
当大家被眼前美景吸引了注意力时,明月感觉到有一束目光在悄悄打量她。
她心念转动,侧头对那人微微一笑。
那只是——合该是——一个友善的笑容,只不过放在她秀丽绝伦的脸上,会显得格外动人心弦。
但就是这么一个微笑,竟让玄君刹那间流露出一抹狼狈和恐惧。
这无声的眼神交流只在一瞬间,随后双方都若无其事移开目光。
玄君收摄心神,脑海中却忍不住战栗地回荡一句话: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了……
玄君用力掐进自己的手掌。
“塙麟,还有这两位,就先住在紫莲宫如何?事发突然,又正值芳国升山,所以只能请几位等一等。
”玄君斟酌道,“巧国那边,已着人前去通知,请不必担心。
”
她看见那个少女又笑了:乌黑的眉眼在笑意中微微弯起,白玉般的肌肤在阳光中流转着细腻的光彩,唇边的笑意是明丽的、活泼的,但也可以在火焰、悲鸣和鲜血中变得……
——那是属于代王的笑容。
“当然,玉叶大人。
”她微微笑着,轻声细语,“我们自然是客随主便的。
”
雾已散尽,阳光的热意毫无阻拦地倾洒在蓬庐宫里。
玄君站在阳光中,却只觉浑身发冷,身体的每一寸都不断变得更加僵硬。
“塙麟……真是太客气了。
”她勉强地保持着自己的颜面,尽管那坚持已然摇摇欲坠,但或许恰是这种极致的虚弱反而能生出一副虚假的从容,“既然葛瑛出了状况,那么蓉可,将葛瑛带下,之后我会向西王母请示……”
“哪里,您多虑了。
葛瑛就留下来吧,没关系。
”少女也始终微笑。
然而在玄君眼中,她的微笑带有浓厚的阴影——那是居高临下的讽刺,还是对未来的宣告?
玄君怔怔的,一时间竟然去看女怪,就好像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君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判断力,不得不软弱地寻求别人的意见,即便那只是一头卑微的女怪。
葛瑛睁大苍蓝的眼睛,不可置信而又欣喜若狂地点头;蓉可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有些高兴又有些担心。
然后她们在看她——所有人都在看她,他们都要她来做出最后的决定。
“如果塙麟确定没问题的话……”
她听见自己虚弱至极的呢喃。
“当然……可以。
”
……
碧霞玄君的身影一眨眼就不见了。
那名叫“蓉可”的女仙像是了却一桩心事,露出活泼的本性,一路笑着同他们讲述和麒麟有关的各种事情。
她带他们去到紫莲宫,叫来人给他们准备好沐浴和衣物,又热心地为他们指定好了随侍的人手,又认真叮嘱葛瑛一番。
直到玄君叫人来找她,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三日月的灵力还没完全恢复,干脆变回刀身继续舒舒服服地沉睡。
偌大一座紫莲宫清雅静谧。
换言之,其实就是基本没人。
庭院里有一片很大的池塘,里面种满了淡紫色和白色的莲花,这样看来,这座宫殿的名字其实起得非常直白。
明月蹲在池边,伸手想去祸害最近的那朵紫莲。
三,二,一,很好马上……耶?
一只手稳稳揪下那朵莲花,往她后脑勺不轻不重打了一下,才递给她。
明月连忙接过来,抱怨他说万一把莲花弄坏怎么办,岂不是又要揪一朵,就算有一大池子莲花也不能这么挥霍,真是太败家了,正确的祸害方法是每天揪一朵供起来,这才是可持续发展……
然后她干脆被直接拍了一下后脑勺。
“你以前来过这里?”
“来过。
”
“跟这里有仇?”
“噢……不算吧。
”明月百无聊赖地拿莲花拍打水面,“现在想来,她们也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而已。
”
那就是说,曾经确实有仇了。
“明月。
”
“大佬请讲。
”
鼬却沉默了。
明月抬起头,见他正垂眼看着池塘,那里有几尾游鱼在圆圆的荷叶下嬉戏。
他穿着这个世界的交领长袍,半干的黑发全数笼在脑后,被水凝成一绺一绺的,发梢好像一个个奶油裱花挤出来的小尖角,还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气。
这一刻——真的就这一刻,他看起来有种少年的稚气和不甘,和她弟弟一模一样。
尽管他什么都没说,明月却已经明白了。
她想了想,拉拉他的衣衫下摆,郑重道:“大佬,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好。
”
——你要活着,而且要好好活着。
“不管……”明月清清嗓子,掩饰一下自己突如其来的不好意思,“不管你今后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只要你能真正获得你想要的东西,我就很开心了。
”
鼬眉眼一动。
——佐助……无论你今后走怎样的路,我都一直深爱着你。
“明月,那个时候……你在旁边吗?”
“啊?”明月茫然,“什么时候?在哪儿?”
她的声音略大了些,加上一阵风吹动荷叶,那几条悠闲玩耍的锦鲤一下被惊得远远游开。
大片莲花随风轻摇,显出一番别样的趣味。
这一片异界的曲院风荷,和他原来的世界真是截然不同的景色。
但即便如此,有些心情却从未改变。
鼬想,他真的已经很幸运了。
年少的时候总以为人都是凭自己实力活着,世事经历得多了,才知道一点运气才最是珍稀。
在什么时间,遇到什么样的人,进而会有怎样不同的际遇……这些都只能归于缥缈的运气。
“大佬?”
他微笑着,同时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在明月一脸问号的注视下,鼬温声说:“我也是。
”
“……前历玖伍年,代。
王逆上,宰辅失道,三月而亡。
王不忿,独闯蓬山,一夜屠尽女仙,焚舍身木,毁天帝祠堂。
玄君怒,请帝诛之。
王卒,是为罪王。
戴犯天纲,改国氏泰。
又廿年,泰果始出。
”
——《上古大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