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麒的指挥下,塙麟每天都严阵以待,兢兢业业地在后山滚……哦不,是跑了一圈又一圈。
为了鼓励气喘吁吁的塙麟,延麒到后来亲身上阵,陪同她从山上跑下来,不断示范如何在奔跑中变成兽形。
自然,塙麟也就在无止境的奔跑中被迫见了无数次小少年的果体。
这天,她照例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靠着葛瑛喘气。
延麒也用一模一样的姿势和她对喘。
“说起来……为、为什么……麒麟在兽形跑起来就……就不累……人形就这么……这么累……”
“是、是啊……这真是一个……无解之谜……”
“而且我还想问啊……麒麟又不交/配……分……分什么公母……”
“你……你有点麟的矜持……行不行……”
阴影中探出一只妖怪的爪子,递来一壶清水,明月抱起来“咕嘟嘟”一阵猛喝,最后舒服地长叹一声。
延麒在啃一个汁水清甜的果子,脸颊上都沾了几点果渣。
“算了,估计光是跑也不行。
”明月打个呵欠,“没变成兽形,倒是饭量翻了一倍。
”
“怎么会呢……”六太不情愿自己的点子这么快被否定,挠着脸颊冥思苦想,“我知道了,一定是王的原因!”
“哈?”
“你要让塙王在前面走,你跑着去追,这样才可以!”
明月不客气翻了个白眼,吐槽:“你以为这是什么苦情剧吗,追逐一个人的背影啥的?”
延麒握拳:“什么苦情剧,怎么想也该是少年漫啊!”
“……说实话吧,六太,你偷偷溜去蓬莱的时候是不是会买《少年jump》?”
“呃?哈哈哈哈哈哈……”
六太抓抓中长的金发,在阳光下笑起来。
他笑得有点心虚,又有点得意,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活了五百多年,六太却依旧是少年的模样、少年的心性,单纯善良又热情,肯真诚地为了帮助别人而绞尽脑汁、而努力。
他自由自在地笑了一会儿,才发现塙麟歪着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
这真的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她这么在阳光下动也不动,简直像是一尊美丽绝伦、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怎么了?”六太纳闷地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有啊。
”
“呃?”
“大大的‘马鹿’二字。
”
“嘁——真是越来越不尊重前辈了!”
塙麟对少年的愤怒报以大笑。
“嘛,我只是想说,麒麟和人类果然是完全不同的物种。
”她有点懒洋洋的,眉眼带笑,情绪却模糊,“我啊,光是要记得自己的初衷——光是要记得,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不要改变太多。
就像河里面的石头,被磨去了棱角,但一定要谨记只能够被磨去棱角。
”
形状决不能变。
内里决不能变。
那些最重要的东西——绝对不能改变。
如果是早些时候听到这段话,六太一定很有心情调侃一下塙麟——你自己不也是麒麟吗?说得跟自己是人类一样——但现在,他立即回想起,尚隆也说过非常相似的话。
一想到尚隆,他的情绪不由有些低落。
偏偏这时候明月还恰好问起那个人。
“这半年里,延王陛下过得还好吗?”
“尚隆那家伙?一直就那样吧。
”六太摊开双手往草地上一倒,闭眼晒太阳,“把奏章全推给三公啦,跑去青楼喝酒啦,去别的国家看热闹啦……这些事做得还是那么熟练,把帷湍气得在玄瑛宫里跳脚大骂呢。
”
阳光照拂到身上的感觉非常温暖。
过去许多年里,延麒总是能够发自内心地欣赏每一天的阳光,就像他幼小时那样,但近来这些日子,越来越多的不安堆积在他心中,即便是明媚的阳光也不能驱散。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和尚隆最亲近的六太怎么会没有感觉?他能察觉到,尚隆一直在努力克制某种情绪。
即便如此,六太也不止一次地看见过尚隆偶然流露的心不在焉,还有比那更可怕的厌倦——在面对繁华的雁国街道时,延王竟然流露出了那样无限接近于厌倦的眼神。
“六太?发生什么了吗?”
“不……”六太勉强笑了一下,胡乱选了个谈资,“反正尚隆一直都是那样嘛,明月你不用担心啦。
非要说的话,他最近就倒是多了个新爱好,总在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画什么,画了又扔掉,不让人看到。
我有一天偷偷拿了他一张废纸,结果上面完全是一团乌七八糟的线条,勉强能看出是个黑发女人的轮廓,大概是他新迷上的花魁吧。
尚隆这家伙真是的,明明成为王之后不可能再娶老婆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还那么喜欢在青楼玩闹。
”
雁国的主仆俩互相嘲笑起来可是很熟练的。
“哈哈哈,但是六太之前不也开玩笑,说延王陛下要娶老婆了嘛?”
“就是知道他不能娶才这么说的啊。
”六太理直气壮道,“气死那家伙最好!”
他果真永远少年心性,担忧来得快,去得也快,说着说着重又高兴起来。
毕竟对麒麟来说,如果王真的失道,首先是麒麟会生病。
那既然六太现在还活蹦乱跳的,不就证明尚隆一点问题也没有?
这又是一天接近结束的时候。
山谷那里传来女仙们隐隐的说笑声,看来是结束了清洗工作,要回去蓬庐宫了。
夕晖中的后山静谧柔美,一阵微风拂过,那边石壁上垂下的珍珠花瀑随之拂动。
蓬山地处世界的正中央,一年四季花开不败,除了历史上唯一的那一次,这里从不曾为外界烦扰。
傍晚天空的云层会厚一点,那些有着水流质感却又轻盈无比的云气汇聚在一起,在蓬山的上空又形成一片薄薄的云海。
夕晖被云海漫无目的地折射,就成了大片瑰丽奇幻的霞光。
正是从霞光那一头,一道细细的云线被不断拉出,飞快地朝蓬庐宫延伸。
“看,那是峯麟。
”明月说。
“哦,那就是峯麟啊!”
六太从蓉可那里听说过峯麟的事,包括她对选王的抗拒,以及她对芳国惠州侯月溪所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在意。
其实,这一次六太身兼两项重任,一是帮助塙麟变身,二就是开导峯麟。
五百多年前,在六太还没遇到尚隆的时候,他也非常抗拒选王,认为王才是人民遭受苦难的根源。
这一回,六太觉得帮助有相同心结的后辈,是他义不容辞的事。
喂——峯麟——
他这样大声呼唤。
然而那闪闪发光的独角生物像是没有听到来自同类的亲切呼唤,只一掠而过,匆匆飞进了她居住的海桐宫。
“真是的……”六太悻悻揉一揉自己的金毛,嘀咕道,“怎么现在的小鬼都这么不可爱了。
”
“应该是真的没听到吧。
”明月说,“看样子,今天峯麟也去了芳国。
”
“唔,那的确是芳国的方向。
而且仔细闻一闻的话……”六太使劲抽了抽鼻子,随即满脸抗拒地皱眉,“有血腥味!原来如此,峯麟肯定是在黄海中受了伤。
”
“既然平安回来的话,就说明成功降服了不错的使令吧。
”
“说得也是。
”
六太抬腿就走,明月姿态散漫地走在他后面。
“六太,如果你是想现在去海桐宫看望峯麟的话,还是算了吧。
”
“嗯?”六太停下脚步,困惑地问,“为什么?”
“哎呀呀,你还真是不懂女孩子的心,这样下去可是追不到女朋友的,少年~”
“拜——托!你什么时候听说过麒麟结婚啊!”六太瞪着这小鬼麒麟,直到她大笑出声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喂!真是……有时候你和尚隆的性格还真是很像,一样的喜欢捉弄人!好了好了,笑够了就快说!”六太发出不满的叫喊,转而露出怀疑的表情,“明月你……不会是根本不打算管峯麟,才叫我不要去海桐宫吧?”
“咦咦咦,我像是那么冷漠的麟吗?”
“你们黑麒麟的事谁知道?”六太做了个鬼脸,自觉扳回一城,重又兴致勃勃起来,“说真的,你知道什么内幕消息吗?”
“连‘内幕消息’这个词都学会了?六太你还真是没少往蓬莱偷跑……别瞪我,你应该努力成为一头有素质的麒。
”明月语重心长,“说穿了也很简单,春分过后,峯麟一直都躲在海桐宫里,拒绝跟别人交流。
就算你现在过去,也没办法让她说出什么吧?按那孩子的性格,搞不好还会觉得自己又给别人添了麻烦,变得更加惶恐呢。
”
“啊……”
虽然都是麒麟,但麒麟也有不同的性格。
六太自己属于大大咧咧的一类,却也知道有些麒麟纤细敏感得不得了,一定要小心翼翼对待。
“那我们怎么办?”他没辙了,“照你这么说,就算我过几天找她,她也什么都不会说啊。
搞不好都不想要见我!”
“很好办啊!”
“啊?”
“接下来天天埋伏在海桐宫附近,一旦观察到峯麟外出,我们就拦住她,死皮赖脸地跟着去芳国!”
“……”
“这是什么眼神?俗话说得好,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俗话又说得好,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综上可知,首先我们要想办法搞明白峯麟到底在芳国干嘛,然后才能顺藤摸瓜。
而且,据说一起旅游是增进感情的良机,说不定我们仨出去转一圈回来,就好得无话不说了呢?其次,峯麟不带我们玩儿没关系啊,我们自己蹭上去跟她玩儿,等以后感情好了,谁知道当初谁主动的对不对?这是交朋友又不是谈恋爱。
”
延麒六太,默默捂住了脸,半晌没说话。
明月奇怪地问他怎么了。
“我错了。
”六太说。
“哈?”
“我之前想到一个比喻,跟你有关的。
”六太沉痛地说,“但是现在,我想我侮辱了‘艺术品’这个词。
”
“???”
“你根本就是个不讲道理的话唠!”
塙麟少女满脸无辜:“我觉得我挺讲道理的啊。
”
“讲的根本是你自己的道理吧!”
“反正,这事就这么定了!”明月拍板道,“一句话,你来还是不来?”
“来!”
“啧啧啧,嘴上说不要,身……”
“闭嘴!!!!”
“……六太,你到底在蓬莱看了什么东西,能从实招来吗?”
某只纯粹出于好奇才“博览群书”的麒麟脸猛然涨红了脸,吭哧半天,最后竟然落荒而逃。
明月在他身后施施然招手,说她还不会飞,到时候请六太大佬记得带她一起上天。
心情很好的塙麟哼着小调,一路溜达回了紫莲宫。
她走得不快,回去时已然星辉漫天,云海在清澈的夜空中流动,朦胧了星河的边界。
因为被露水打湿了裙裾,她就弯腰下来拍,结果再度直起身时,从山坡上看到露台边缘的宫门打开,里边暖黄的光芒更清晰地洒在汉白玉的地砖上。
从中走出一名黑衣黑发的青年,也正抬头看过来。
明月忽然想起六太的建议,决心试一试。
“鼬——站在那里别动!”
她深深呼吸,让微凉的空气充满胸腔。
呼啦——
跑起来的时候,原本静止的空气也会化为流动的风,轻盈地从身边掠过。
地面的青草会蹭过摆动的四肢,将一点灰尘和露水附着上衣物。
跑得再快一些的话,最近的那些景物会隐隐带一点虚影,但当她抬起头,只会看到诸天星辰亘古不变。
那些她能够控制的,她不能控制的;那一条她在无法改变的环境中跑出的独属于她的道路……
她其实很喜欢奔跑。
在深深吸入空气,又全力将空气从肺部中挤压出去的时候,她所感觉到的东西,无限接近于“自由”。
黑发青年立于露台上,背后是温暖的灯光。
明月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在风中驰骋。
但当她猛一个急刹车停在青年面前,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遗憾地发现自己仍旧是人形。
在她观察自己形态的时候,黑发青年默默收回手,背到身后。
“跑这么快,是发生什么了吗?”鼬问。
“没有,只是突然想试一试跑步而已。
”明月摇头,继而一顿,“唔……我怎么觉得你的表情看起来有点遗憾?”
“是吗。
”鼬只模棱两可地回了一个语气词。
但他本来就性格沉默,也习惯不带表情,明月就“哦”一声,没多问。
“今天也和延台甫去后山玩了?”
“嗯~”
“玩得开心吗?”
“我一直都很开心嘛。
”
黑发青年定定看着她。
“好吧……前几天是有点心事。
”明月抓抓头发,“不过今天是真的很开心!”
青年这才展露出一点微笑。
温暖的灯光里,他清冷的黑眸也染了一点真诚柔和的温暖之意。
“开心就好。
”他终究是伸手拍了拍她的头。
“是啦是啦兄长大人~那敢问塙王陛下,您今日份的学习完成了吗?”
“嗯。
”
“那就一起回去吧!”
“嗯。
”
“对了,就这几天,我要去一趟芳国,跟延麒和峯麟一起。
”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
“是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