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峯麟就被周围人们告知,她是作为芳国未来的希望而出生的。
大家都说,她肩负着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使命,所以她一定要好好长大。
原来她是那么重要的存在吗?峯麟懵懵懂懂,却牢牢记住了这一点。
——为了让故国的大家过得更好,我一定要成为一名优秀的麒麟!
……是的。
峯麟曾经非常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麒麟、优秀的台甫。
小时候她很有雄心壮志,觉得自己要成为奏南国的宗麟或者雁州国的延麒那样厉害的麒麟,选一个能治世非常长久的贤王。
嗯,恭国的供麒就不要学习了,虽然听说供女王也是非常厉害的王,但她可不想三天两头被王扇耳光。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峯麟每一天都有在很认真地学习。
作为麒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要每天都跑步(万一王遇到危险,一定需要她来载着王逃走吧?),要降服厉害的使令,还要学习各种知识,因为未来要作为台甫来处理政务……
她要当一只很好很好的麒麟,然后选出很好很好的人当王。
峯麟以为要很好很好的人才能当王。
可是,“很好很好”是什么样子呢?峯麟努力去想象,但她实际上一个真正的王都没有见过,最后只能拿身边的人们作为参照。
她暗自揣测:要像斛珠一样亲切吗?像蓉可一样有时温柔有时严厉?王的话,还要像碧霞玄君那样有威严吧?
无论如何,一定都要是和传说中那个可怕的惠州侯月溪不一样的人。
“很好很好的人”一定是不会伤害别人的,更不会杀掉无辜的人和无辜的麒麟,总之一定是非常非常善良的人。
那是她七八岁时的想法。
麒麟毕竟不同于人类,只会有很短的幼儿期,额头上的角长好之后就成为“成兽”。
用人类的话说,八岁开始,峯麟就是成年人了。
也是在这时候,发生了降服失败的事。
峯麟跑到黄海深处,想要实现她雄心壮志的第一步:降服一只厉害的大妖魔作为使令。
她失败了。
虽然有惊无险,最后她和本来的使令都只是受了伤,血腥味还让峯麟恹恹了好久。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从那开始,峯麟越来越多地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当麒麟的才能。
或者说,她没有“成为她想成为的那种麒麟”的才能。
没有足够强大的灵力,不能降服强大的妖魔。
没有足够聪明的头脑,于是和政事相关的学习也变得一天比一天困难、让她难以理解。
甚至于她没有足够坚强的性格,当她因为自责而郁郁寡欢、不断哭泣时,她发现周围的人们都露出担忧的神情;那蹙起的双眉和欲言又止的嘴唇,比直接的责备更加伤害峯麟的情感。
峯麟曾试图和女仙们倾诉自己的烦恼:我是不是没办法成为一只优秀的麒麟呢?
可是,女仙们只是困惑又温柔地回答说:峯麟已经非常优秀了,接下来只要选出王,就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
……也就是说,原来大家对她的期望,其实并不是她有多么厉害,而是只要她选出王,这样就可以了吗?原来并没有人期待她自己又强大又聪明吗?
原来……她唯一的价值,就只在于找出王吗?那……她的那些努力,那些过去的精心规划和刻苦努力,算什么呢?
她感到茫然。
麒麟毕竟是一种慈悲的生物,有着极易转化为懦弱和愚蠢的温柔顺从。
纵然峯麟是一只不太寻常的麒麟,她也仍然拥有这样的天性。
所以她默默接受了这个现实。
就这样吧,她想,至少她还有可以做到的事情。
她要选出一个很好、很好,很善良、很善良的王。
这样的话,如果王能让大家幸福,这幸福中也算有峯麟的一份功劳吧?
这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能够努力的事情了。
——找到王。
可想而知,当峯麟发现,她这最后的一份希望竟然是寄托在月溪身上时,她有多么地难以接受。
甚至在第二年升山时,她在芳国队伍中见识了冢宰小庸的冷酷——那种高举大义的大旗,毫不犹豫牺牲他人的冷酷,而小庸说不管谁坐上御座,都必将如此。
峯麟终于明白,作为麒麟,她其实没得选。
所有人都在等待她选王,可是他们等待的其实是“天意”来选王,至于峯麟自己怎么想……没人在乎。
她是怎么想的,她曾怎样努力过、希冀过、自责过、悲伤过……其实没人真正在乎。
就像是……还有多少人记得那个被杀掉的峯台甫呢?一旦被杀掉,也就被忘记了。
每个人都知道,蓬山的舍身木上是会有新的峯果的,无论在她之前,还是在她之后。
峯麟是麒麟,麒麟是天意;麒麟选王,本质上是天意选王。
麒麟只是一个符号。
跟麒麟自己其实没有关系。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都是她的错,是她太任性,是她明知道芳国的百姓如何需要一个王,却仍旧因为自己的懦弱和暗暗的不忿,而倔强地不肯承认。
是她不该抗拒自己的使命,是她把自己的想法看得太重要……
明明只要顺应本能跪在月溪面前,不就可以了吗?
“对不起……”
她到底在悲伤什么啊?
空荡荡的偏殿里,回荡着峯麟的哭声。
阳光无言洒进室内,将地板上厚厚的灰尘照得清晰可见。
峯麟垂着头,泪水接连滴落,把积灰砸出一个个模糊的痕迹。
从她哭开始,六太就苦了一张脸。
他抓着头发,绞尽脑汁也只憋出来一句“别哭了”,最后只能求助地看向边上的黑麒麟。
“喂,喂!”六太小声招呼,“快说点什么!”
明月瞪他:“我能说什么?”
六太恨铁不成钢:“你不也是麟吗?”
“也是麟,怎么了?”
“作为麟的话不该更多一点温柔体贴吗!”
“不,我是敏于行而讷于言的典范。
”
“骗谁啊!”
黑发少女笑起来。
麒麟天生神兽又锦衣玉食,化为人形时大都清秀甚至美丽,但容色至此,也实在过于耀眼,令人不禁会想,美丽到了这个地步,真是太过了。
半张羊脂白玉般的脸颊在阳光里泛出细腻的光泽,淡红的嘴唇弯出优美的弧度,双眼像盛满星光的夜空一般深邃而清澈。
总会有几个偶然的瞬间,她看起来就像一幅历史悠久却依旧鲜妍生动的名画,每一笔涂抹和光影都意蕴隽永。
六太忽然想,也难怪尚隆回去后总提起塙麟,毕竟是真正的绮丽无双。
“我想,与其由并无太多交集的我来说,还不如让真正重要的大人物来说,对吧?”明月不紧不慢道,“比如,已经为国操劳多年,还将继续操劳不知道多少年的,未来的峯王陛下?”
“咦?”
六太一脸懵,峯麟的哭声也一顿。
“葛瑛。
”
随着一声令下,女怪自阴影中步出。
略施一礼后,她将位置让给了身后的某个“大人物”,并且在抽掉他脸上蒙着的布带之后,又悄然隐匿无踪。
峯麟瞪大眼,身体再次轻轻发起抖来。
那苦笑着看着他们的人……正是本该在几重宫殿外的,惠州侯月溪。
“日安……两位蓬山公,以及延台甫大人。
”
六太也震惊得张大了嘴。
旋即他一下蹦到明月面前,颇有点抓狂地质问:“你绑架了峯王?!”
“绑架——以暴力或胁迫手段将受害人置于自己控制之下,以索要财物的行为。
我既没有使用暴力也没有胁迫,也没有控制他,更没有索要赎金。
综上可知,我并没有犯下绑架这样严重的罪行。
”
“拜托——这是狡辩的时候吗?你就不怕给巧国惹上麻烦?”
“我可没狡辩,罪刑法定可是立国之本。
我么,顶多是非常时候,行非常之事,本意可是帮助峯麟和未来的峯王陛下啊。
”
“这只是擅作主张的莽撞之举吧……”
活久见多的延台甫长叹一声,又瞪了塙麟一眼,而后对那边的月溪随意作了个揖,老气横秋地说:“这家伙就是这个性格,倒没有恶意,月溪你别放在心上。
”
“我明白,麒麟是不会对人心怀恶意的。
”月溪点点头。
他头上戴冠,衣袍简朴素雅,神情平静温雅,是个一眼看去就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的人。
然后他看向峯麟。
甫一接触到月溪的视线,峯麟就像触电般猛地一颤,露出狼狈而惊慌失措的神情,甚至想转身就跑——可惜被塙麟按住了。
见她如此,月溪重又苦笑起来。
“果然很讨厌我……不,果然很害怕我吗,峯麟?”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小心,希望能先多少安抚一下无助的峯麟。
峯麟躲在塙麟背后,就像当初升山时那样,双手紧紧攥住塙麟的衣裙。
明月怎么都没办法把她拽出来。
而她那惶恐至极的可怜样子,也让人没办法对她强硬起来。
“如果不放心的话,就这样对话吧。
”月溪看向塙麟,“这样可以吗?”
“我当然是无所谓啦。
”
“峯麟。
”
“……是、是,有什么事吗?”
“峯麟的担忧和恐惧,我已经充分了解了,同时也非常明白峯麟对我的指责。
的确,以前的峯台甫只不过是顺应天命,王的残暴是无法归罪于麒麟的。
而且,王施暴政,麒麟也会承受痛苦的疾病。
”
“那……”
“但是,我是不会为了所做过的一切而道歉的,包括结束峯台甫的生命这件事。
”
在这一刻,峯麟忘记了呼吸。
“你……”她想叫喊,最终却只发出细弱蚊蝇的声音,“你认为……杀掉麒麟这件事是对的吗?”
“正是如此。
”
“……为什么?”
室内三只麒麟的目光都集中到月溪身上。
月溪也重新扫了其他两只麒麟一眼。
同时见到三个国家的麒麟,这对月溪来说也可称为不同寻常的经历。
对于他刚才说的话,延台甫只是皱了皱眉,并无其他反应,毕竟是雁王的台甫;但年轻的塙麟甚至连眉头都没皱,看过来的眼神甚至有点似笑非笑和不以为意,让月溪不由怔了一下。
但他关注的焦点到底只是在峯麟身上。
那个年幼的孩子睁着天真柔弱的大眼睛,倔强地盯着他看。
月溪便想起来,峯麟今年不过十三岁,和祥琼公主升仙时一样大,都是很小的、不知世事的孩子。
公主在王宫中,成了永远十三岁的公主,并为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峯麟……
月溪想,这是他该负起责任的事。
“对于峯台甫,我至今依旧感到非常抱歉,也不避讳承认这是我犯下的罪行。
但是如果再来一次,我仍会这么做。
因为过去的峯台甫接连选出了两位王,而两位王在位期间都给百姓带来了深重的苦难。
前后加起来一百年的时光,已经磨灭了百姓对那位峯台甫的信任和期待,因此……”
“你是想说……”峯麟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为了诞生新的麒麟,让人失望的峯台甫必须去死,是吗?就像升山的时候,冢宰小庸的护卫也应该去死一样?因为、因为……”
月溪该是不知道峯麟在升山途中遇到了什么的,但他的神情好像说明他很明白峯麟在说什么。
他注视着芳国的麒麟,静静听她把话说完。
“因为那是大多数人的愿望……是为了保全大多数人,就是这样的,是吗?”
“峯麟不认可吗?”月溪终于开口了,“那么,你认为该怎么做?”
“我……”峯麟嗫嚅半天,怯怯道,“我不知道……”
“然而,作为决策者,我们必须作出一个选择。
”月溪那温雅的面容显出一丝严厉来,却依旧平静,“虽然说,在国家的运行中,残酷的决定都是由王来作出,麒麟是仁慈的神兽,只需要规劝王施仁政,不断规劝王不要伤害子民,这样就可以。
峯麟其实不需要知道这些东西,但我曾对另一个人说,既然享受了常人无法得到的生活,就应当尽到常人不能做到的职责。
我认为,贵为麒麟也不该例外。
”
麒麟优雅、健康,被所有人尊敬和宠爱,如果能找到不错的王,麒麟能将这样的生活持续很多年。
他们过着常人无法企及的生活,所以在不幸降临时,也应该承受这些……吗?
“但是……”
在月溪平静又严厉的目光中,峯麟再也压抑不住情绪,重又大哭起来。
她哭着,放开塙麟的衣裙,冲着月溪大喊:“你这个混蛋——”
“你有没有想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可以选的话,也许我宁愿选择贫苦却自由地活十年,也不愿意背负着这些东西,像个精致的人偶娃娃一样活一百年啊!!”
“你有选择的!要不要成为官员,要不要拿生命去交换名利,在很多事情上到底要怎么去做——这些东西人类是可以选择的!但麒麟没得选啊,我们没有选择的啊!!”
“我只是……我就是……”
峯麟捂着脸,蹲在地上哽咽不止。
偏殿里弥漫着布满灰尘的阳光,那些朱漆剥落的梁柱黯然地注视着室内的这几个人。
“……我就是,想自己选择一次……一次就好……”
一时间,室内安静极了,唯有峯麟的哭泣声鼓动着无处不在的尘埃颗粒。
窗外有云海的波涛声,白色的云让天上的王宫更加明亮;那些裹着海水气息的光影伴随着风的摇曳,无声铺在陈旧古老的建筑里,像是无动于衷和不动声色,也像因为无奈而不得不沉寂下来的孤独。
“……算了。
”峯麟用力揉了揉眼睛,“总归还是我太任性……其实我也知道,这种抗拒是没有意义的……而且只会伤害别人……”
她站起身,低着头,走到月溪面前,准备跪下迎驾天命。
这时,月溪却抓住她的肩膀,阻止了她的动作。
峯麟又是一抖,却没有其他反应。
“抱歉。
”月溪说,“峯麟的愿望,我已经明白了。
但是如果天命在我身上,为了芳国,我是不会推辞的。
”
“……”
“不过,之后的时间里,我会尽量给你自由。
”
“那是……”峯麟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月溪,“什么意思?”
男人笑了笑。
“峯麟今年才十三岁吧,不敬地说一句,还是个知道得太少的小孩子。
”
“我八岁的时候就是成兽了。
”
“对于麒麟而言可能是这样,但作为峯麟——峯台甫来说,十三年能学到的知识、想明白的道理,都实在太少了。
”
“我不否认这一点……”
月溪轻轻拍了拍孩子瘦弱的肩膀,就像尘世间一位长辈对待晚辈那样。
“知道太少的话,也很难做出真正符合自己愿望的选择,因为你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温声说,“所以,如果峯麟愿意继续学习的话,我会承担起继续教导峯麟的责任,包括那些不符合麒麟天性的决定,也都会告诉峯麟背后的原因。
”
“等到峯麟觉得自己已经足以做出决定的时候,我想,那才是‘自由’的开端。
”
小姑娘握紧双手。
“但是,就算这样,那时候我能做什么呢?”她问。
“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应该只有那时的峯麟自己才能想清楚。
”月溪说,“但是我能保证,如果有一天峯麟因我而失道,我会立即去蓬山禅位,不会让前任峯台甫的悲剧发生在峯麟身上。
”
“这是——来自王的承诺。
”
天气晴朗的白天,空中的云海会变淡,那些朦胧虚幻的水影会棉花一样裂开,四散在湛蓝的天空中,像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池塘。
这样的状况会一直持续到接近傍晚的时候,等气温降低到一定程度,云海就又成了一大片真正的海洋。
明月懒洋洋地趴在延麒身上,抱住大马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鬃毛上,任由温暖的阳光涂满她的脊背。
“这下惨了。
”六太嘀咕说,“偷溜出去的时候是三个,回去成了两个,我一定会被玄君那个女人骂死的。
”
“但峯麟选王成功了哎,我们不该受到表彰?”
“切,你真是天真的小鬼麒麟,会受到表扬的只有峯麟,我们不被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
明月拖长声音,“哦”了一声,脸转了一遍,整个人继续懒洋洋地趴着晒太阳。
六太歪了歪头,嫌弃地说:“真是的,来回都是我这个前辈载着你。
喂小鬼,快下来自己跑。
”
“不会变身啊。
”
“说不定一把你扔下去,你的求生本能就会刺激你变身。
”
“哈哈哈哈饶了我吧……”
青空在他们身边飞逝。
过了很久,明月感觉到高度在下降。
原本在他们脚下的云海慢慢成为浸润四周的水汽,最后变成悬在头顶的一片羽毛般的白色影子。
蓬山到了。
她直起身,伸了个懒腰。
“六太。
”
“怎么?”
“我在想,说不定你之前的提议,真的可以试试。
”
“什么提议……喂喂喂你别乱来啊!!”
在延麒慌乱的叫声中,塙麟从他脊背上一跃而下。
刹那间她无拘无束地朝地面落下,耳畔灌满浩浩风声,而将一应事物——包括延麒焦急的呼唤——都抛诸脑后。
风在身边急驰——
想化为风本身。
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飞速接近的灰黑色阴影——那是金刚山的影子。
还有深绿的树海,几点黄色的沙地。
疾驰而来的黑点是误以为可以捕食的妖魔吗……
——主上!
——塙麟!
她闭上眼。
夜空一般深黑却又璀璨的黑麒麟睁开眼。
踏风而去。
风驰电掣。
眨眼之间。
他应该是不知道她回来的具体时点的,按照他的日程表,他现在应该在研习史书。
但实际上,他就站在宫殿外侧的长桥上,凭栏望来。
黑麒麟轻轻落在他面前。
“先说好了,我可只跪这么一次,毕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
黑发黑眸的青年注视着她,没有丝毫惊讶,反而露出淡淡的笑意。
“随你。
”他说。
伏身。
低头。
“——遵奉天命,迎驾主上。
不离御前,不违诏命。
誓约忠诚。
”
“我宽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