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鸭神社最著名的,也许是那一道朱红的楼门,高高飞起的屋檐像大鹏的翅膀,也有人会调侃这种制式的建筑作“大脑袋”。
的场的屋子离这里不远,靠双腿漫步过来足矣。
狸猫变化的圆脸青年在前引路,不时还讲解两句典故,恭谨的姿态背后别有一番主人家的从容。
阴天的京都不如阳光灿烂时好看,云层低垂,城市灰扑扑的,街景杂乱黯淡。
不过恰是这种写实的黯淡,令下鸭神社的楼门红得更浓郁,显得气定神闲。
“那是舞殿,五月葵祭的时候会有打扮成官员的人在那里念祭文。
”矢三郎指了指中央那座四面通风的建筑,“很威风吧?但到了晚上,就成了狸猫的寝殿。
”
雨天也有游人,三三两两在华丽的神殿建筑物间走动。
等过了主要景点,步入纠之森的范围,游人基本就不见了。
这片森林自古便扎根于此,到了今日,依旧沉静如昔,顾自在城市里郁郁苍苍。
森林广阔,人声稀少,气氛便格外幽静。
一眼望去,林木苍翠,石头铺成的道路素净得过分,先前被城市建筑物切割得七零八落的色彩,在这里突然连成一片,大块大块地涂抹在视野中;刚才还显得死气沉沉的天空,从纠之森里看去也变好看不少。
偏离人为建造的道路,恣肆生长的草叶被踩得窸窣作响,是一种水分饱满的、清爽的响声。
“白天神社里有人类的时候,狸猫就会在森林里玩耍。
”矢三郎走得更快了一些,但又回头露出温顺的笑脸,“到了秋天,银杏叶会变得金黄,零零散散的枫树也会逐一艳丽;金色和红色叶片落在清澈的水面上,那随波而去的姿态十分动人。
虽说不如岚山红叶有名,但在我看来,纠之森的美也是独一无二的。
”
“是吗?那秋天一定要来看看。
”明月击掌赞叹,“矢三郎口才很好嘛,如果去做导游或者销售的话,一定是业界第一。
你觉得呢,茨木酱?”
“不觉得。
”茨木瞥了青年一眼,傲慢道,“只是脆弱又聒噪的狸猫而已,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根本……”
无能为力。
大妖怪话没说完,就被女朋友踩了一脚。
“哎呀呀,一不小心腿滑了。
”明月笑得假惺惺,若无其事地收回腿,再拍拍茨木的肩,“我可爱的男朋友一定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可爱的男朋友”瞪着她,坚持不过一秒,就悻悻地应了一声。
狸猫青年在前面憋笑。
一阵风过,几片叶子打着滚来到他们脚下。
那是属于盛夏的翠绿叶片,但下一刻,枯黄从叶柄蔓延到整个叶片,进而方圆几米的地面全都倏然化为枯黄。
矢三郎没反应,明月皱了下眉,茨木面露不快,眼睛里泛出丝丝带着杀意的黑气。
母亲——!!!
前方传来尖叫,打破了森林的幽静。
矢三郎面色大变,立即往那头冲去。
没跑几步,他就觉得后颈被人拎起,紧接着在双脚离地的过程中,他稀里糊涂地就“嘭”一下变回毛茸茸、圆滚滚的狸猫。
“上来!”
地面和树干和天空;视野在身体翻滚时刹那变换。
狸猫被扔得在空中翻了几圈,最后落在人类手里,被好好地捧住。
高速奔驰时,扑面的风也气势汹汹;狸猫抬起脑袋,看见的是人类女子精巧优美的下巴。
明月好端端被茨木单手抱着,手里捧个狸猫毛球。
她本来是想自己跑的,或者飞也可以,但她刚一动,茨木就一把揽住她,像是条件反射地生怕她跑掉。
幸好明月记得让他把矢三郎带上,不然他们可能反而会把当事人甩在身后。
清澈的河流弯曲地横在他们眼前,对狸猫和人类而言都需要从桥上才能通过的河面,被白发男子一跃而过。
被束成高马尾的白色长发在风里挣脱了发带的束缚,像苍白的火焰肆意舞动;白发中生出红色鬼角,如嶙峋骨爪刺向天空;小麦色的脸颊上陡然浮现鲜红纹路,那种隐隐发亮的、流动般的色彩,简直像鲜血在流动。
黑色完全覆盖了男人本该是眼白的地方,金色的眼睛里一点竖瞳,看上去异常恐怖,充满邪恶与不详。
呆滞的狸猫,张大了嘴巴。
“茨木,你怎么了?”
“哦——不知道为什么,前面的气息让我觉得异常讨厌。
”这个和罗城门之鬼有着一样名字的男人狞笑着,露出尖锐的白牙,“真想把那个东西完全捏碎,榨干每一滴鲜血!哈哈哈——”
森林中的气息本已十分令人不安,而他满布杀意的笑声又令森林显得更加恐怖了。
狸猫大大打了个寒颤,勉力笑出来,颤声问:“明、明月大人……您的这位男友,似乎、似乎也不是人类啊。
”
他被女子捧起来,视线和她平齐。
“对啊,他是妖怪。
”明月淡定道,“别怕,他就是看上去中二了一点,其实还是……算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必须承认他本质上也是很中二的。
”
“……抱、抱歉再多问一句,”狸猫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位妖怪大人名叫茨木,难、难道说……”
人类女子望着他,笑容有些促狭。
矢三郎咽了咽口水,摇摇头:“不不,没什么。
”
狸猫想要长命百岁,就必须学会装聋作哑,对某些显而易见的可怕事实视而不见。
矢三郎这么安慰自己。
他们转眼到达了不安的源头。
在森林深处,一棵古老的樟树苍苍而立,其下有一个树洞,洞边趴着一只毛色比矢三郎更浅的小狸,正捂着流血的前臂,“呜呜”哭个不停。
“矢四郎!!!”矢三郎从人类掌中跃下,急忙跑到弟弟身边,“矢四郎,怎么样,你没事吧?”
“哥哥!”年幼的狸猫扑到哥哥怀里,不停抽泣,“母亲、母亲和大哥都被、被鬼抓走了……呜呜呜……”
“什么?鬼……?”
“刚刚……有很可怕的东西,一下就把我们抓住了……是母亲和大哥拼命把我推出来的,呜呜呜……哥哥,怎么办……”
矢三郎瞪着眼睛,觉得弟弟说的话实在太滑稽,可看幼弟前肢受伤、哭得伤心,再看周围草木枯黄、冷风凄凄,母亲和大哥果真踪影全无,又由不得他不信。
他素来是只灵敏机变、很有主见的狸猫,但面对超出常识的事件,他发觉自己如此无力,只能怀抱着瑟瑟发抖的幼弟,求助地看向那边来历神秘的人类和妖怪。
这时候,他们——尤其是眼神冷酷的白发妖怪,反而因为那种让人发抖的强大而显得可靠起来。
四下死寂,唯有小狸哭得伤心。
明月迈出一步,只听干枯的树叶在脚下发出无力的碎裂声。
她想了想,围着樟树转了两圈,指着高处一截树枝,让茨木给她折一枝。
樟树叶片半黄半绿,虽然萎靡,却尚有生机。
明月拿出今早还没用完的雨水,淋了些许在树枝上,而后将其往半空中一抛。
被净水洗濯过的叶片散着灵光,浮在空中,无声转动,最后指向某个方向。
当明月望着这一幕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很熟悉。
她想起很久以前她似乎总是用这个方法,只是那个时候还是杨桐树枝,她穿着累赘繁琐的衣服,独自谋划着未来。
她不知道茨木也同样觉得熟悉,而且是恍惚而莫名的熟悉。
他眼中看到的是她黑的长发、白的衣裙,清丽的侧脸专注宁静。
他想,她应该拿着那枝树枝对他笑,笑得满不在乎,也因为这种不在乎而显得神采飞扬。
树枝定定指向不远处的地面。
明月做了个手势,让树枝朝那里飞了过去。
一滴水珠从叶尖滚落,砸在枯黄的地表。
地面在颤抖,像波浪起伏的海面。
“嗷——”
一道难以说明形状的黑影猛然从地下弹出,扭曲着发出尖叫,似痛似怒。
在颤抖的空气中,黑影朝那个作乱的人类扑去!
一只手,更准确地说,一只狰狞的鬼爪,倏然间牢牢抓住那道黑影的头部。
在僵持不过半秒后,黑影在他手中化为齑粉。
两只狸猫都张着嘴;矢四郎甚至忘记了哭泣。
“那是……”
“分/身。
”明月将香樟树枝团在手里,一息过后再张开手;树枝已然碎成粉末,漫天地飞洒出去,所过之处隐隐发光。
此刻林中光线昏暗,那清新的微光就更明显,再仔细看去,那些发亮的粉末分明在地上勾勒出一个个形状:那像是什么怪物的脚印,凌乱地朝北面而去。
“找到了。
”明月拍拍手,抬眼望向北方,蓦然心有所悟,“咦,难道是……上贺茂神社?”
这个名词令茨木突兀地生出一股极度厌憎的情绪。
正好明月扭头看他,见他脸色不佳,便安慰地轻轻抱了抱他。
被一团轻盈的温暖撞进怀里,白发妖怪吐出一口气,重又将她抱起,让她平稳的呼吸靠在自己边上,这才觉得安心一些。
“矢三郎,我们现在去上贺茂神社。
”明月扫了一眼他怀里怯生生的小狸,怜惜地对他一笑,“放心,应该不会有事。
你跟我们一起过去,还是在这里陪你弟弟?”
矢三郎正迟疑不决,四面八方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转眼,无数毛茸茸的狸猫脑袋都从林中冒了出来。
“矢三郎,矢三郎!”
“伪右卫门大人在哪里?”
无数毛球涌过来,差点把矢三郎兄弟淹没。
狸猫们吵吵闹闹一会儿,又一齐发现边上竟然还站着个相当可怕的大妖怪,顿时瑟缩在矢三郎后面瑟瑟发抖。
胆子大一点的狸猫,也不过能在矢三郎身边战战兢兢问一句:“这这这两位大人是什么时候驾临的?”
见此情形,明月才知道,名门下鸭一族的矢三郎,在狸猫界居然是一位颇受推崇的俊杰。
“别说这个了。
”矢三郎叹了口气,“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群狸猫哭丧着脸,哀哀戚戚的,纷纷诉说各自亲朋好友被鬼影抓走了。
“什么?”矢三郎瞠目,喃喃道,“莫非鬼也爱吃狸猫火锅?”否则抓这么多狸猫干什么?
此言一出,胆小的狸猫们更是吓得六神无主,纷纷哀嚎说不要变成狸猫火锅。
这群狸猫简直弱得让茨木心烦。
“吵死了!”他目露凶光,“狸猫真是什么时候都成不了器的弱小妖怪!再不闭嘴,现在就把你们扔去煮火锅!”
毛团们一个个噤若寒蝉,明月却忍不住笑喷。
她的大妖怪现在虽然看着凶恶,却没有真的流露杀意,不如说他这么凶巴巴,反而像个恨铁不成钢的大家长。
他醒后气息一直不稳,性格也阴晴不定,这是头一次,他令明月想起了过去那个天天嚷着要振兴妖族、一统天下的妖族将领。
当年她总吐槽他,现在却觉得令人怀念。
“好啦,你别吓他们了。
”明月抱住妖怪的脖子,“我们现在去上贺茂山。
矢三郎,你来不来?”
狸猫点点头,把怀里弟弟交托给其他狸猫。
明月朝他伸出手,示意他跳过来。
矢三郎觑了一眼那白发的恶鬼,确定他神色虽然依旧可怖,却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放心跳上人类女子的臂弯里。
大妖怪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几乎要赶上会飞翔的天狗。
矢三郎眼球被风吹得有点发痛,不得不拿爪子挡一下风。
在风驰电掣中,他听见人类女子的声音;她在和妖怪说话。
“茨木,我们去山里,不去现在的那个上贺茂神社。
”
“去原来的地方,也就是现在的阴界入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