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给你丫能个儿的,”叶歧路漫不经心地掏了下耳朵,用眼角的余光斜着那小子,“不是我收拾你的时候了?”
“你……”
想到叶歧路那一脚飞踹,那小子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了,也不管那个长发小子还等着叶歧路弹吉他呢,撸着袖子就想上去茬架。
下一秒就被老何从后拽住了领子,“你丫给我回来!闹什么闹!”
叶歧路满脸无害地对老何耸了下肩膀。
虽然那小子倍儿想收拾叶歧路,但在老何面前他又不敢造次,只好气呼呼地坐回位置上,脑袋一扭,谁也不搭理。
“怎么回事儿?”老何的目光在三个人的身上扫了一圈,“你们认识?你们压根儿不是一道人,怎么会认识的?”
三个人一时间集体缄默。
“歧路,你过来。”老何冲叶歧路招招手。
叶歧路想了几秒钟,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老何:“你说。”
“说来话长了——”叶歧路抿着唇微微一笑,“好吧,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吧。”他轻轻抬起下巴指了指那个名为“小辉”的小子,“那一位,大概五月份的时候,我和涤非去隆福寺那边儿的游戏厅玩儿,不知道他从哪儿钻出来的,非说什么他北哥说我是天才,要让我弹吉他——”
叶歧路进行结案陈词:“简直不知所云。”
“而这一位呢……”叶歧路刚说了几个字,那个小二流子就转过脸,恶狠狠地瞪着叶歧路——叶歧路又微笑了一下,“假期的时候,我们都在民族文化宫前面广场弹琴,然后他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圈子,被我飞了一脚——”
叶歧路再一次结案陈词:“只能说是丑人多作怪。”
“你小子!”
那人猛地大叫一声,拍案而起。
“吵什么!坐下!”老何一发话,那小二流子咬牙切齿脸都憋红了也不敢出声儿。
“我都没想到你们竟然早就认识了,”老何笑着拉过叶歧路的手,温柔地拍了几下,示意他按耐住脾气,“既然在我这儿遇到了,好歹卖我老何个面儿,就此翻篇儿吧。”
叶歧路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小辉呆呆站在原地,一脸状况外。
而那个小二流子不满地“切”了一声。
“怎么华子,你丫很不服?”老何戳了一下那华子的脑门,“歧路是我们这边儿有名的优等生,你还别不服。”
那华子委委屈屈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弹吉他和学习好坏有个球儿的关系哦。”
“是没关系,”老何说,“但是你也不想一下北候之前为什么对你们说那些话,他为什么要信口开河一个圈儿外人呢?”
华子回头和小辉对视了一眼。
他们当然不明白啊!
“唉,何叔,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们也无话可讲了,天儿也晚了,我们先告辞了。”小辉礼貌地说完,就拉着华子的胳膊。
华子被小辉拉到豆汁儿店的门口,心里还是堵着一口气,扒着门框指着叶歧路,叫嚣道:“你什么水平我门儿清儿,你丫就是一菜鸟儿,给小辉提鞋都不配,不信的话,就拿起你的吉他来战!”
叶歧路干笑了两声,说了三个极其任性的字:“我就不。”
“走吧。”小辉又拉了华子一下,意有所指地说:“你都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了,还愁以后没机会碰面儿么?”
转眼间华子就被小辉带走了。
老何倒了两杯茶,招呼叶歧路过来跟他下棋。
“你也别在意那两个。”老何执起一枚黑子,“他们人挺好的,就是年少气盛。”说着他笑起来,略略抬眼扫了眼叶歧路,“你不也是一样的吗。”
“他们两个我就没放在过心上。从小到大,我招到的仇恨值多了去了,莫名其妙的被堵的次数都计不过来,涤非之前不就是例子吗。”叶歧路笑了一下,边落下白子边问老何,“我纳闷儿的是那个李北候,他到底想干嘛?”
“李北候啊……”老何想了想,“其实我觉得吧,他当时放出有关于你的风声儿,倒不一定是针对你,更多的像是针对‘秘密’。”
叶歧路眉毛一挑,“‘秘密’?”
“是啊。”老何将声音压低,“虽然说现在摇滚圈儿不大,北京乃至全国真正玩摇滚、懂摇滚的人也没几个,圈儿里的大家在地下世界里苦苦挣扎,都是怀揣着梦想的热血激进的叛逆分子,但还是那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叶歧路端起茶杯,细细品茗那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叫吃!”说着老何从棋盘上捻起两枚白子,放到一边,笑了笑才说:“而且,这么久了,你对我曾经是玩摇滚的,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一报还一报,叶歧路也吃了老何的两枚黑子,“有!而且太多太多了。不过这种事儿,除非当事人自己个儿想说,否则我是绝对不会问的。”
“好孩子——”老何满脸欣慰,在刚刚叶歧路吃过的地方落下一枚黑子,“我算是北京第一批玩摇滚的,那会儿是1980年吧,我们乐队是北京第一支摇滚乐队。现在最当红的方晓都是我们的后辈儿。三年后,我就放弃了摇滚,宁可回来跟着老爸做豆汁儿。”
叶歧路思考了一会儿——他的脑海中重演了之前在迪斯科撞到顾小白在厕所的那一幕——他仿佛明白了一些,但他无法口无遮拦地说出他猜想,只有顺水推舟地问:“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十分操蛋的圈子。”老何微微叹气,稍有败兴地说,“打四五十年代那会儿,国外开始有摇滚开始,直至今儿,这个圈子都无法与暴力、毒丨品、犯罪、滥丨交这些操蛋的词儿撇清关系。表面上他们有多么的鲜衣怒马,背地里就有多么的泥泞不堪。”
叶歧路指尖捏着一枚白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老何说:“所以在之前我才一再对你嘱咐,如果想玩,先来找我。”
真相太赤丨裸裸——
他突然想起邹队长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你不要天真的以为我仅仅是因为他唱了一首小黄曲儿就要置办他——”
再联合后来,过了半年,邹队长还是要把易云舒给抓住。
这里面的错综复杂也许并不是他想想的那么简单。
而易云舒,也许那晚教叶歧路弹吉他的,并不是真正的他。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下了一分钟的围棋,老何故作轻松地耸了下肩,“话又说回去,李北候针对‘秘密’也情有可原,众所周知‘秘密’没有吉他手,易云舒的吉他水平基本上鹤立鸡群,他是打心眼儿里谁也看不上,主唱兼吉他的不少,但乐队还是会有专业吉他,像他们乐队那样没吉他手的是独一份儿了。”
叶歧路拧了下眉头,“那和李北候到处散播我的谣言有什么关系?”
“也不算是谣言吧?”老何挑眉逗了叶歧路一下,“其实这个问题多么好理解啊——他是怕易云舒教你!你的天赋确实是拔尖儿的,很快就能上道儿了。李北候也知道那些臭小子听到他的话肯定会找你的麻烦,先让你打心眼儿里不爽吉他和摇滚,他就成功一大半儿了。”
叶歧路:“…………”
“不过,我跟李北候说过你的情况。”老何把玩着手中的黑子,犹豫了许久落在棋盘,“你可是正儿八经的清北的材料儿啊,怎么可能进那个烂圈儿跟他们鬼混呢?”
叶歧路最后落下一子,模仿着老何的样子也挑了挑眉,逗趣道:“185,我赢了!何叔叔在我这儿已经连败多久了?”
老何:“…………”
猝不及防又输了……
周末的时光,叶歧路用写作业和弹吉他给打发了。
转眼又到了周一。
早晨叶歧路和涤非一起上学——涤非在读大专,和二十六中虽然不是一个方向,但勉强可以共同走上几段路。
晚自习结束后叶歧路一如既往地留在学校里弹吉他。
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在花坛上,一朵不甘寂寞而斜出的红色蔷薇溶于月色,仿佛被笼上了一层轻纱。
坐在教室窗台上的叶歧路,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一枝独秀”的场景吸引过去了。
如果以“一枝独秀”为主题创作一段小调呢?
叶歧路一边想着,一边轻轻拨动琴弦——满腔的灵感随着指尖一点一点的掀开它的冰山一角。
一段简单又唯美的小调就在月光和蔷薇花的陪伴下完成了。
几分钟的时间,叶歧路的手指都搭在琴弦上没有拿下来。
然后,一串轻柔的吉他声从远处飘荡而来——
叶歧路一下子被惊醒了过来。
这是……
对方仍旧是以叶歧路的小调开场——刚刚完成的那一段。
最开始的时候,对方弹得很轻很轻,好像是女孩子半娇半嗔的轻声细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含羞待放的蔷薇花苞——随着按弦的力道越来越大,推弦的速度越来越快——那朵花苞逐渐绽放开来,用它的笑脸去拥抱月亮——最后是一段高端的揉弦技巧——
叶歧路慢慢闭上眼睛。
从音符中仿佛可以闻到蔷薇的花香!
最后一个音华丽收尾——
叶歧路不由自主地将左手指尖凑到鼻下。
下一秒他就睁开眼睛,然后笑了一声。
是充满了自嘲的笑声。
大概是“指尖留香”太厉害了,厉害到他有些忘我,然后下意识地做这个蠢到家的举动。
叶歧路一动没动,依然斜坐在窗台上,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喊道:“大神!能不能教我弹吉他?”
这一次,叶歧路没像上次一样急火火地跳出去探个究竟。
他想让对方教他弹吉他。
尽管他内心对这位大神的真身是有一些轮廓的,但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那就真的没人能教他了——普通人他也看不上。
对方没有说话。
只是轻轻弹了一串音回应。
叶歧路顿时懂了对方的意图,他也跟着弹了一串音。
对方又弹了一串音——是叶歧路“一枝独秀”的第一段。
叶歧路跟着对方的和旋弹了一遍。
对方又重新弹了一次。
为什么又来一遍?叶歧路有点不解,但当他仔细听过后,突然注意到有一个和弦他是弹错了的。
叶歧路立刻眉开眼笑。
他肯定不是因为弹错和旋而开心,而是对方这是在教他弹琴了!
然后他们就用吉他,你一段我一段的来了一场隔空的无声教学。
半个小时过后。
叶歧路跟着对方弹完第五遍。
空荡荡的校园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吉他声了。
叶歧路从窗台上跳了出来,往主席台飞奔过去,果不其然,已经人去楼空了。
还是和上次一样,一地的烟灰和用泥石头压着的纸张。
叶歧路飞快地抽出那张纸,轻轻地打开——
又是一张吉他谱。
潇洒翩跹的字体熟悉无比,他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
是他!
叶歧路赶紧将纸张翻个面。
正如所料,有几句对他的指导——
“保留指有点弱,感觉你以前玩过二胡或者小提琴,保留指方面有些潜移默化,多练习爬格子吧。
PS:你的创作天赋很高w”
叶歧路:“…………”
谁能告诉他最后那个“w”是几个意思?
吉他大神,还可以这么可爱的?
不过叶歧路无语归无语,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新的吉他谱收进了口袋中。
除了周一,其他日子不见大神。
下周一,他又来了。
再下个周一,他又又来了。
他们之间就这样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周一,那个大神会来教叶歧路弹吉他。
叶歧路的天赋不用多说,努力也到位,又有一位牛逼的师父悉心指导着——
尽管他的师父从来不露面,也不出声。
等到叶歧路收到第十张吉他谱的时候,北京的天空已经飘起雪花了。
“入冬了,天太冷,在外面弹吉他手会冻坏的。”又是一个周一的夜晚,叶歧路趴在窗台上朝着白茫茫的操场喊,“而且我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来年春天再见吧师父。”
后来叶歧路完全不在乎对方究竟是谁了。
不管是谁,反正都是他的师父。
很快叶歧路就结束了期末考试进入了寒假。
1990年在响彻云霄的鞭炮声中姗姗来迟。
大年三十,叶歧路和爷爷奶奶还有小姑叶纷飞吃完年夜饭,就和涤非跑出去刷夜了。
他们刷夜的地点无外乎是东四的隆福寺。
随着独立摇滚音乐人方晓的红遍大江南北,进入九十年代之后,跳霹雳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而离开霹雳舞的那些人,基本无一例外全部跑去弹吉他了。
摇滚也在年轻人中成为时尚的代名词。
叶歧路看着满街背着吉他留着长发的小青年就无语,“大冬天的,好像他们真能就地弹一曲似的。”
涤非笑道:“你当真以为他们是弹吉他呢?我怎么感觉是把吉他当挂件儿呢?”
这个说法确实正确一些。叶歧路更加无语,“还有他们为什么都喜欢留那么长的头发,油腻腻的,好看啊是怎么着?”
“就是因为不好看所以才留啊。”涤非咬下一口糖葫芦,“他们要是人人有易云舒那盘儿,也不留这咋咋呼呼的头发博人眼球儿了。”
“……”叶歧路他把手中的食物全倒进嘴里,“再买一份灌肠儿吧。”
“……”涤非举着糖葫芦叹气,“你怎么那么喜欢灌肠儿……”
然后叶歧路和涤非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再一齐:“……”
两个人排队买完灌肠儿,就去了88年12月开张的那家迪斯科——他们与易云舒和左珊相遇的地方。
由于是大年三十,迪斯科里也充满了过年的气息。
舞台中央是拿着麦克风嘶吼的歌手。
唱的是不得要领的黑嗓摇滚。
下面的观众却报以最热烈的回应。
连涤非这五音不全的选手都捂耳朵了,“这帮人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这破歌儿好听?”
“鬼知道啊!”叶歧路说完,就拉着涤非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刚一转身,他就看到赵志东脚步匆匆地带着几个人从后台往外跑。
叶歧路第一反应就是:又犯事儿了。
可定眼一看,根本没人追他们啊。
叶歧路这下明白了,不是犯事儿,是出事儿了。
他立刻拉着涤非追了过去,大步流星地拦下他们——看着他们面无血色的样子,叶歧路心道坏菜了,真出大事儿了——“志东哥,什么事儿啊?”
“唉,歧路和大非啊!”赵志东正好停一下脚步倒腾了一口气儿,“车祸。阜成门桥下。”
叶歧路瞪大了眼睛,“谁啊?都有谁?”
赵志东都有点哭腔儿了,“M-ax和秘密。”
“秘密?”涤非差点没跳起来,“那小白呢?小五呢?”
“全在呢。”赵志东说,“他们乐队全在呢。”
叶歧路过滤了一下这个消息。
秘密乐队全体成员。
那岂不是……易云舒也在车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