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姐姐都上小学了。
父亲也在村里的小学当上了校长。由于母亲掌握了过硬的汉语拼音教学技巧，她一直都担任一年级的语文课。
小时候，我的成长，始终和林林总总的“不着调”掺和在一起。确切说来，从我记事开始，我就随着母亲所带的班级，做了好几年“最不正规的留级生”。在母亲的课堂上，我“随大溜儿”上了好几个一年级，反反复复的操练下，到了正式入学年龄后，我早已把拼音字母熟烂于心。因此，在母亲的班级里，尤其在拼音知识方面，我自然成为“指哪儿是哪儿”的天才。一直到我上了三年级，母亲才正式转手，让我进入其他老师们的“正规课堂”。
由于父母在工作上的低收入，再加上终日停不下来的义务劳动，我们这个家，似乎被贫穷更加疯狂地蚕食着。
辛劳、卑微，还有世态炎凉带来的黑暗前路，让母亲变得越来越敏感易怒。她紧张的神经，如履薄冰，任意一件细微的小事，都能令她的暴脾气瞬间发作。
母亲和父亲开始反复的争吵。他们就像两个仇敌，被困在斗室之内，时常因为一句话或一个眼神，而吵闹得不可开交。我和姐姐将他们的吵闹，看到习以为常；时间久了，姥姥再不来观望、劝阻；邻居们也不再打开窗子，偶尔打下圆场。我和姐姐呢，各玩各的，读书的继续读书，干活儿的继续干活儿。
每年春节前那段时期，母亲并没有因为节日的喜庆，而停止天天上演的战争。我稍稍再长大些，从他们争吵的言辞里，才真正发现，所有的是非恩怨，对于母亲而言，全部都是伤害。
父亲在感情上，到底出现了问题，作为未成年的孩子，没有什么事比这些更加恐怖。想起属于我们的好日子，似乎就要走到了尽头，我的整个童年，一下子就暗了下去。
自打发现父母吵架的真实原因后，我和姐姐再也不敢奢望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休战。“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在一起”——这才是两个孩子唯一的愿望。
大人们之间的纠葛，终是成为我一生都没有勇气提及的事情。好在我的父亲，在那次虚虚实实的偏离后，最终又回到了我们身边。尽管，好多年来，母亲一直都不肯原谅，但是，在他们携手走过的这段长路上，苦涩的坚持和温暖的相伴，始终都在陪伴着我们全家，一步步从尴尬中走出来。
4
过完农历小年，母亲便开始发面做馒头。从和面、烧锅，到蒸够满满一箩筐各种口味的白面馍，在母亲默不作声低头劳作的时候，我终于意外地发现她脸上除去往日阴霾后，盛放着微笑的芬芳。
母亲做晚饭的时候，父亲像往常一样，蹲在灶台前添柴。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父亲开心地跟我们说话了，看到他忧郁的面庞，居然愈发陌生起来。父亲过分阴沉的眼神里，始终都住着我一辈子都揭不开的秘密。我看到他在母亲面前的谨小慎微，还有他面对姥姥一家人时的退避闪躲，这种奇妙的境况，在我幼小的内心深处，催生出难以消解的阴云。
母亲一手拿着油瓶，一手操着锅铲，站在烟雾飘飞的香气里，跟锅里的菜肴一样，亲切而又温暖。
“嗬！双枪老太婆…..”我抢在姐姐前面，冲着这两个大人调笑。我以为，父亲也会笑出声来。事实上，面对他无动于衷的表情，猛然间，我甚至发现父母之间岌岌可危的感情，迟早会酝酿成一件破碎的“大事”。
每天临睡前，母亲用大炉罐烧好热水，呼唤我和姐姐泡脚的时候，我很想把父亲也喊过来。可是，想起他们之前的争吵，想起横亘于这个家里的那个死结，我根本没有勇气向父亲发出邀请。
水盆里，六只脚丫在令人颤栗的温暖里，默不作声地追逐，就像六只幸福的鱼儿。
母亲一直以为，对于家里发生的事情，我和姐姐这两个孩子根本一概不知。事实上，过分敏感的我们，早就把周围所有的是是非非，梳理得清清楚楚。
“看在孩子的份儿上......”那天晚上，母亲背对着我和姐姐，悄悄地和姥姥又说了这句话。我隔着门缝，清清楚楚地看见母亲不停地抹眼泪。
对于母亲的哭泣，我一直很害怕。我始终都不知道，未来的日子，会给我的家庭做出怎样判决。我总是猜想，父亲究竟让她遭受了什么样的委屈，藏在父亲身后的另一个女人，到底又是谁。
我的童年，被父母不可预期的未来，牢牢地笼罩在乌云底下。我料想过无数个燎烈的情节：背叛、诅咒、打骂，甚至还有死亡。
长大后，我一直在做着这样的假设：如果我的童年，不曾经历父母在情感上的冷战，我在后来的青春期里，或许就不会滋生出那么多的叛逆；如果在我真正认识男女之爱的最初，我的父母能给我言传相对安稳的爱情故事，我断然可以将自己的成长过程写成一章动人的童话；如果我的童年，不是那样。我在想，最起码，现在的我，肯定是一个阳光的时间记录者。
5
第一次将父母彼此大打出手，认定为悲剧的时候，我11岁。
那天晚上，我亲眼目睹父亲的重拳雨点般落在母亲的身上，我听见母亲无助的哭喊和咒骂，声声锥心，感觉天又要塌了。
那天，他们打闹的原因，还是父亲错乱的“背叛”。我立在旁边，自始至终，整个人都在母亲的新怨旧恨里颤抖。我看着他们从话不投机，到双双崩溃；从绝望压顶，到无法自持。母亲用饱含委屈和无辜的哭骂，发泄自己的陈年怨怼，到底引得父亲的武力回复。
母亲躺在冰凉的泥地上挣扎，头发散乱，全身伤痕累累。我和姐姐立于旁边，不做声，也不哭。他们太过污秽的言语，泄露着唯有大人们心中才会滋生的罪恶根源。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就那样等待着所有的恐惧和仇恨，在他们歇斯底里的打骂里，发作耗尽。
那几年，父亲粗壮的手，一次次将母亲殴打得卧床不起。我和姐姐立在一旁，观望着他们一次次激烈地战斗。我们原本可以虚弱地喊他们停手，哪怕是“别吵了，别打了”。然而，即便是这样简单而机械的叫停，我们硬是将那种沉默，任性地蔓延到最后。
我和姐姐这两个无助的孩子，在父母的战场上，最先做了逃兵。
我无数次看着母亲败下阵后，狼狈而又苍凉的背身，在我们家的井台上，映出参差的斜影。我甚至开始对“父亲”这个字眼，生出仇恨来——如果将来我长大后，变成像父亲这样的男人，干脆去死。
后来，在我娶妻生子后，偶尔回忆起当年父母吵闹时的情节，我才突然发现，原来在我的骨子里，也有一种暴戾，始终都根深蒂固地存在着。它就像一把钢钉，潜伏于我的体内，有时无声无息，有时却翻江倒海。
有好多次，借着某个时机，我的暴脾气，也像父亲当年那样，顷刻爆发。初露端倪的刚性，终是全盘端出了所有的罪恶。
——这种罪恶，就像一场隐晦的电影，又将我在童年的所有经历，重新演绎了一遍。
想起当年母亲死死揪住父亲“疑似背叛”的罪证；想起父亲在母亲呼之欲出的恶毒咒骂里，无数次推开门，走入冰凉的夜色。
我终于开始确信，属于父母的爱情，即便我们永远不懂，在我们长到冷静而成熟的时候，也要向他们经历过的苦难和折磨，送出最温暖的祝福。
父母在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因为我和姐姐的少不更事，他们始终都在痛苦的抉择里挣扎、彷徨。如今，我终于懂了。在父母风雨飘摇的爱情故事里，有一种最真挚表达，那就是分不出胜负的战争。
我的父母欠了我满满一个童年的阳光，走到最后，我却在如今的岁月里，被包围在他们“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这个暖场。!!本站重要通知：本站的免费小说APP，无广告、无错误、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文字大小调节、阅读亮度调整、更好的阅读体验，请关注微信公众号appxsyd(按住三秒复制)下载免费阅读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