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城外,寒风呼啸。
城头百余面高达数丈的黑红两色战旗,猎猎作响。
城墙下、吊桥外,一身王妃盛装的娄夫人,端立于官道正中,面向远处那滚滚而来的烟尘,肃容眺望。
她身后的官道两侧,近百官吏武将依品阶高低,分立两旁;在他们身后的城墙下,则是黑压压挤满了数千名跟随而来的城中百姓。
在城头一声声苍凉的号角声中,大地渐渐发出了令人心悸的震颤,远处那遮天蔽日的骑兵烟尘,越来越近。
当无数面大魏的黑红两色旌旗,从那飞展的王旗大纛之后显现出来时,众人这才惊见,所来骑兵竟均是一人三马。每匹马的马身上,都裹满了污泥,显然是昼夜兼程而来。
只是马上骑士,却均是精神抖擞,虽是人人仅着轻甲,但身子却在马背上挺得笔直。他们手中竖持的长枪,密密麻麻,宛如枪尖的丛林,随着马背的奔驰起伏,如钢铁浪涛,滚滚而来。
一些城中文吏,还是第一次对面上千精骑这般排山倒海般的冲锋声势,尽管明知这是丞相的亲卫,可面对着那千余骁骑和数千战马滚滚而来、踏碎一切的气势,还是止不住的有些发抖。
这时,远处骑军大队渐近,军中号角突响,那原本踏蹄如雷的骑军冲势瞬间一滞,从中间分出一条道来。
一匹高大的青色神驹,嘶鸣一声,从众军之中飞跃而出!马上一名金盔金甲的男子,腰悬长刀,立目扬鞭,当先而来,腥红的披风在他身后如浪涛翻涌,不是那位名震四海的大魏渤海王、大丞相高欢,还能有谁?
“丞相万安——!”
在“万安”的山呼声中,渤海城头、官道两侧、城内城外,无数的官吏、将士、百姓,黑压压跪倒,只有娄夫人依然合手而立在官道中央。
“止——!”
随着骑军中,军中司马们一声声沙哑的喝令声,那奔腾而来的千余骑兵冲势渐止,最后齐齐停驻在了距渤海城墙百米外。
丞相高欢,轻轻一打马股,纵马来到娄夫人近前,猛的一带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待四蹄着地之时,高丞相已是俯身注视着娄夫人,唤着她的乳名,神容关切的问道:“宛娘!可安好?!”
只这一句,刚才还一直昂首肃立的娄夫人,眼中的泪水便大滴大滴的淌落下来。她“忽”的一声,跪倒在高丞相的马前,抬头看着丈夫,只顾得上悲声嘶喊了一句“丞相——!”便止不住的放声痛哭了起来。仿佛要把这些天来她独自一人承受的所有痛苦和压力,都在此刻宣泄出来。
渤海城外,万人静声。呜咽的风声,将娄夫人凄婉剌耳的悲泣送入城中……
渐渐的,这哭声越来越大。在城内城外同时响起,那是万民同悲。
高丞相立于马上,鼻翼有些发酸。他深吸了一口气,鼻中还能闻到空气里残留的烟火余味。他虎眉一挑,凝目缓缓扫视过前方跪伏于地的无数官将百姓,最后望向城头那飞扬拍打着的黑红两色魏旗,两道厉芒在目中一闪而过。
“宛娘,上马!”
高丞相淡淡道。
“啊?!”娄夫人诧异的抬起泪眼,一时竟是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只在下刻,高丞相便已在娄夫人的惊呼声中,俯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起,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昵的只手揽住她的纤腰,将满面通红的她横抱上了马背,然后扬鞭轻轻抽了一下马股,胯下那匹青葱宝驹嘶鸣一声,飞起四蹄冲入了城门……
一个时辰之后,在渤海王府的花厅之内,刚刚回府的高丞相已换了便服,与高慎、高昂、高季式三位渤海高氏辈份最高的官员及司马子如、段荣、高澄等一众兄弟子侄齐聚厅内。娄夫人此时也坐在高丞相身侧,搂着俏生生的次女鸢儿,听着厅中众人的谈话。
“三叔,你……是否先行回府?突骑的事……”高丞相看了堂下唯一仍披甲而坐膘骑大将军高昂一眼,试探着劝道。
高昂此时面沉似水,右手牢牢握着身边那杆近两丈长的家传马槊,手背上青筋不住跳起,心中显然已是痛苦愤怒至极。
“火烧半城,万户成灰!某一家之事,何足挂齿!丞相勿念,议事要紧。”高昂沉声道。
“嗯——”高丞相闻言,深深叹了一口气,抬头扫视了一眼堂中众人,忽的虎目一瞪,厉声喝道:“渤海太守高禾何在?!”
花厅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才听到右首边的司马子如开口道:“太守高禾,火灭之后,曾来王府门外请罪,未获诏见,如今……如今已不知所踪!”
“嗯?!不知所踪?难道他还自己跑了不成!可有着人寻找?”高丞相皱起眉,看着司马子如不满的道。
“下官三日前便已大索全城,却至今未得此人踪迹。他家中妻女自火起之夜始,便未再与他谋面。这个……据下官等推测,他怕是恐被朝廷追责,弃印擅逃了。目前唯一尚不能确定的是,渤海之难,他到底知道多少?是否……是否有参与其中”,司马子如语调有些沉重的缓声说道。
“这个孽障!”还没等高丞相开口,一旁的高昂已是将手中大槊“咣!”的一声,重重往地上一磕,恨声骂道。
厅中众人,皆是目光复杂的看向他。这高禾从小便是由他带大的,却没想到,倒头来竟因玩忽职守,反倒害死了他的亲生儿子。此刻,想必在座之中,心里最难受的,便当数这位盖世名将高大将军了。
却见高丞相轻轻一抬手,对司马子如摆出了一个“止住”的手势,冷声道:“高禾到底是我高族血脉,若说他私通剌客,孤是断断不信的。子惠!回头代丞相府行文,罢去高禾渤海太守之职,着廷尉府追察下落,海捕缉拿!”高丞相冷声道。
“喏!”一直立于高丞相身后的高澄,赶紧躬身应下。
“府城伤亡情况如何?目前何人主事?”高丞相又问道。
“民众伤亡千人,东、西两城尽毁,若非殷州军救援及时,怕是损失更大”,此次回话的,却是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王妃娄夫人。
“自高禾擅逃之后,一直是郡府长史曹泰协调兵马、指挥救灾,倒也做得有些模样”,司马子如插话道。
“嗯,子惠,明日你代孤见见此人,以示嘉慰”,高丞相对儿子交待道。
却意外的没有听到高澄那恭谨的应喏,而是突然在他身侧开口问道:“诸位叔伯!可有我二弟消息?”
高丞相有些惊诧的扭头看向自己的长子,只见此时的高澄,脸色胀得通红,目光闪躲,正有些畏缩的看向自己,一双拳头捏得紧紧的,胸口也在微微的起伏。显然是壮起胆子,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番话来。
高丞相眉梢一挑,斜睨了在另一旁坐着的娄夫人,见她望向儿子的目光中也满是惊异之色,便收回了自己视线,微微垂下眼皮,抬手轻捋了两下长髯不置可否。
司马子如飞快的扫了一眼堂上的丞相一家,心中雪亮。知道其实这才是高丞相真正想问的,忙开口道:“世子,乐儿性命无忧,只是此时怕已落入妖人之手。”
他话音刚落,厅内突然传来“叮!”的两声脆响,接着便见到司马子如身旁茶桌之上,那盏精瓷茶碗猛的“砰!”的一声,无缘无故的炸裂开来!碎瓷片和滚烫的茶汤四下里激射,溅了他满身,烫得他“唉哟!”一声痛呼。
厅中众人顿时大惊失色,不知发生了什么。
却听众人身后的花厅侧门之外,突然有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一丝愤怒,如虎啸龙吟般在众人耳旁炸响:“刚才是哪个小兔崽子说的,老头子是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