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故乡的记忆,一天一天在时间的洗刷中失色。
流水一般的日子只会让人变得恹恹无生气。闲下来,哼几声秦腔,诸事也就抛在脑后了。就这,也不是完满,仍然缺憾重重。如若在乡间,就可以无拘无束、扯开嗓子、放声大吼!在城市完全不行,没有那种让人发挥的自由空间。
当生命变成一片空白的时候,人便成了无头的苍蝇。总是在漂泊无依的时候,希图找一个归宿、一方空间,不是安放身体,而是停泊心灵。
所谓心灵的依托,对我,除了书,大约就只剩下了遥远的乡情。
往事如烟,似乎都化了浮尘。只有在阳光射进心田的当儿,仔细观察,才可以从那一缕亮光中看见星星点点的微粒飘浮。许多时候,我越是努力想抓住它们,它们越是溜得飞快。
童年的记忆中,除了水,就是佛。
佛,在那时的生活中,不是信仰,可等同于童话。这一切,并不是天外飞仙,而是受了祖母的影响。
母亲偶尔会对我说:
你小的时候,你婆(我们都管祖母叫婆,不是普通话的二声,而是本土话的一声)没怎么管你,你怎么还那么爱她啊?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教唆。其实,说得都是实情。再说了,无论母亲和这家的人有多少恩怨,她都从来不会要求我们对任何长辈不敬。
我能记得的,都是在老屋那烧得暖烘烘的炕上,依偎在祖母身边,听老人家给我讲故事、说世态、谈神、道佛。
祖母一生的信仰很单纯、也很虔诚。在老人家的观念中,神和鬼同属一个世界。要说二者有区别,大约也就是人间圣贤和普通人的差异吧。尽管有差异在,祖母对于佛的虔诚,和对于亡者的尊敬始终如一。祖母没有读过书,但是对于“祭神如神在”的礼仪却奉行始终。
祖母是小脚。在我的记忆中,老人家很少动,大多数时候,不是在老屋的炕上躺着,便是在老屋门前的下马石上坐着。
祖母坚持不懈的有一件事:就是每日晨昏在佛龛前的焚香、诵经、叩拜;每次礼佛前,都必须简单洗漱。
祖母的心愿,是有人能够继承她的香火之缘,不至于最终冷落了众神。
我是如何与佛结缘的?再去搜索记忆,便是尽力刷洗,也露不出半点图文。或许,喜欢、迷恋并不需要理由,也不知其所以如此者何?
如若非得要找出点理由来,我想,应该是出于对祖母的爱。
仔细想想,我小时候是很皮的,甚至有点坏。我可以和村里那些孩子们野人一般疯打疯闹,疯玩疯跑。甚至多少次气得母亲流泪。但是,在祖母面前,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
我们村的街道是东西向的。据说在“破四旧”以前,村东头和村西头都是庙,而且规模不小。可惜的是,因为破坏,到我很小的时候,已经全无踪迹了。
在我八、九岁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的提议,村里的老人们忽然想起要恢复曾经的庙会。庙是没有了,但庙会仪式仍然可以举行。
老屋隔壁是农业社时期的仓库。民国时期,这里是我家的园子。那时,大户人家才有园子。听祖母说,这附近还曾经是我家的祠堂。在我最初的记忆中,应该是四岁以前吧,父亲曾抱着我在这仓库的门前领过农业社分发的肉,大约是散社之前的事情。那时,这里还热闹着。这里还曾是生产队里的粉糠机、铡草机存放的地方。
后来,农业社一散伙,这里就荒废了。
再后来,有人将这里的一大半做了院子,但是还留下一个很窄的院子弃置着。因为这里的房子还可以遮风挡雨,老人中有人提议将众神暂时安放在这里。于是,仓库便成了庙。这庙,承载了我的记忆;这庙,也成就了我的佛缘。
年少时的单纯,总是把希望寄托在成人无法理解的物事上。我是在祖母身边,听着《黄氏女对金刚》、《香山寺还愿》、《十八层地狱》、以及有似于聊斋故事一样的人间奇闻异事一天天成长的。
有人喜欢把老人们单纯的信仰批判成迷信。我想,大多时候,这只是一种精神的寄托。那些个神仙鬼怪的故事,并不仅仅是对来世美好的向往,也不仅仅是对善恶有报的简单宣扬。那里面,包含了许多人情世故,包含了老人们对一生的回想与反思,也包含了素朴的做人处事之道。
就因为这些,因为受祖母的影响和对祖母的爱,凡是祖母参加的佛事活动中,我也成了最积极的一员。
最初的的佛事活动,就是帮着老人们打扫庙内的卫生,听老人们一唱一和地诵经。这一切,对我的影响,至今依然留存,虽然很久不理佛事了。在我年少轻狂的日子里、在我心境烦乱的时候,梵音是可以让我归于宁静的。还有就是,祖母教我的那些个佛经,现在能记得,似乎还有《大悲咒》或是《往生咒》吧,记不清名字了。在念诵这些不知所云的咒语时,同样可以产生清静之境。
除了定期帮祖母打扫庙内反的卫生,还有两件事是我最喜欢做的:一件是跟着祖母念唱佛经,一是替代祖母焚香礼佛。
老人们在庙内聚会时,会念诵一些发源于民间的所谓的“佛”。之所以称之为“佛”,大概是为了区别于“经”。可以说,“经”是正襟危坐的学院派的佛法大义的文字;而“佛”则是民间草根性的述说佛法小解的土特产。“佛”的唱念,有一定的调子,也已经完全本土化。因为,后来听父亲说,这调子采用的秦腔的支派——眉户里面的曲谱唱法。
祖母的记忆力奇好,关于这一点,每念及祖母,我都会说到。我常常为老人家没有读书而惋惜。
在祖母七八十岁的时候,仍能将很长很长的快书《打贤州》一字不漏地说出来。我问祖母,是谁教您快书的?祖母说,小时候,听见花子来村里讨饭了,小孩子们都跟在后面听花子说快书,祖母也是其中的一员,等到花子走到祖母家门口时,快书说完了,祖母也全记住了,她便飞快地跑回家中拿馍或者面粉给花子。祖母小时候的记忆持续一生,竟能将大段大段的快书只字不忘,真是让人惊叹啊!祖母嫁到这家之后,在祖父的指导下,曾背过全本的《黄氏女对金刚》,整本书全部成诵。只是,中年的记忆显然无法和年少时相提并论,所以,祖母讲给我的《黄氏女对金刚》,只是故事,而非经文的原文了。
祖母这样出奇的记忆力,记下的“佛”自然数量很多,完全可以说是“满腹经文”。只是此“经文”是佛家的;而非彼“经文”,是他家的。
村里庙会时,祖母会念经,但是念得很少。原因是老人家上了年纪,气力不足。但是,祖母会说佛给其他人听。就这样,我也受了熏染。
最初,我所学会的“佛”的唱念,仅仅限于“唱和”中的“和”。什么叫“和”呢?具体是这样的:一个人念佛,相当于领唱,念一句,大家“和”一声。与合唱有点类似,一人领唱,众人合唱。只是这种唱法是,领唱者唱一句,和者一齐唱一句,完全是固定的模式,不会有太大的曲折与变化。领唱者,所唱的内容,是一个连贯的折子或者段落;和唱者所和的是两句固定的词和腔调,这两句在领唱者唱完之后,由和唱者交叉循环进行应和,大约是为了避免重复。
我还记得祖母教我的《茶碗经》。可以作为范例,供大家一观:
独领:一个茶碗里面花,阿
众和:弥呀陀呀地佛呀
独领:吃斋念佛把根扎,哈阿
众和:阿弥陀呀地佛呀
独领:一心要务荣华会,阿
众和:弥呀陀呀地佛呀
独领:要见一佛二菩萨,哈阿
众和:阿弥陀呀地佛呀
上面的是《茶碗经》中的一段。这个经总共有十段,我所能记得的就只有这一段了。每一段压一个韵,大约是为了记忆和唱诵方便。唱诵时用的是前面提到的眉户的调子。
当时,在众多老人的合唱中,加了我的童音,今日想想,也算是一番奇景。为此,我不知得了多少赞誉。当年的老人,二十多年后,我再去回想,她们大多都和祖母一样,已经作古。
除了唱和,我所能参与的佛事,便是祖母身体不舒服时,代替祖母焚香诵经。这时,我已经能够独立念诵忏悔文、引导文、焚表文等日课所必需的简单经文。
说到简单的经文,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还学会了《拧草绳》:
说你能,就是能;
坐下来就把草绳拧;
一拧丁郎来刻母;
二拧王祥来卧冰;
三拧三霄黄河阵;
四拧唐僧来取经;
五拧湘子配灵优;
六拧孟姜女哭长城;
七拧七仙配牛郎;
八拧八仙来过海;
九拧九仙九条龙;
十拧把草绳才拧成。
这些在今天看来简单得有似于童谣的“佛”,在那时,每一句,都是祖母讲给我的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就这样随祖母礼佛,参加佛事活动,终于有一天,我也想有一个自己的佛龛。
起初的神佛,我也记不得是从哪里来的。只是记得,后来一直供养的、现在还在家中高供的那尊观音是父亲某次出门捡回来。
父亲脾气很大,看不惯的事,不管是天王老子,他就只是一个字——骂。父亲是不信神鬼的,对于村中的那一辈所谓的“装神弄鬼”的中青年,父亲的厌恶自然是以骂来表示不满和愤慨。但是,对于老人们的事佛,,父亲却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祖母每次焚香烧纸时,要写发愿文,父亲都会恭恭敬敬地和墨亲书。对于祖母的敬佛,父亲自然不会说什么,至于我的敬佛,父亲甚至还给予相当的支持。
祖母佛龛里有一尊观音,是铜身还是金身,至今仍然是个谜。这是父亲在平整村东头旧庙所在的那片地时捡回来的。
无独有偶,我所供奉的那尊石膏身的观音也是父亲捡回来。我的那尊佛像和祖母的那尊大小相仿,只是拿回来时,观音合十的双手已经残缺。虽然如此,在我那时的心中,那尊观音仍然是至高无上的神。
祖母事佛,每晚都诵忏悔文。我不知道,老人家对自己的一生作何想。我的人生那时只是开了一个头,在替祖母焚香宋经礼佛时,如果是晚上,我也会念忏悔文。我那时的忏悔,今日想想,只是一种形式。在那样的年龄,既没有可以忏悔的事体,又没有反思的能力。
父亲有一次去邻县,买了两只石膏做的香炉:香炉身呈圆形,有两条龙头作耳,香炉身涂成金色,两个龙头用不同的色彩装饰,很是漂亮。这两只香炉,一个是给祖母的,一个是给我的。在有了自己的佛龛之后,还有了正式的香炉,我的佛事已经十分真实了。那时,对我而言,这一切,是多么让人开心的事啊!
我礼佛所用的那些个香、表(黄纸)都是母亲准备的。
大约是从小学二年级开始,直到初中毕业,我的礼佛活动坚持了七、八年之久。
每天早上起来,先洗漱,然后在佛龛前焚香表,念诵简单的经文,叩拜,这一切做完之后,我才背上书包去学校。有时候,早上起晚了,也就作罢。晚上的仪式似乎没怎么中断过。
初三时,祖母去逝。
此后我便开始离家求学。
我的礼佛活动便告结束。
虽然如此,我与佛的缘还在,我对佛的情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