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峥趁顾清琬将注意力放在行刑台上时,对慕容荻颔首致意,退了几步后,转身离开了。
太阳挂上天空的正中央,桅杆的影子矮小到要缩进地里时,刑部的官员一句“午时三刻到”一下让人群安静了下来。
司观扔出的令箭落地,刽子手手中的大刀,举落间,晃了人眼。
“哗啦!”重叠的落刀之声响起,人群一阵嗡然,刑台上的十一个姑娘的身首分离,鲜血喷涌而出,不过转瞬,便将刑台染红。
“斩得好!”人群中,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句。
众百姓顿时欢呼雀跃,跟着附和。
夜煞案对外张贴的告示,乃是巫女为祸。因为是巫女,所以即便见到了如此血腥残忍的画面,人们心中依旧没有半分恻隐。
“顾姑娘节哀。”谪言一早便来到了刑场,她见行刑完毕,便走近顾清琬和慕容荻,对着慕容荻颔首致礼后说道。
顾清琬目光呆滞,从看到刑台上那些姑娘的人头像熟透的烂瓜一样滚落到地面的那刻开始,她便怔愣住了。
这些人,死得太容易了。
不过一只令箭,一柄长刀,她们便身首分离,自此再无生息。
长久以来,宁宁便是以夺人性命为生。即便到了此刻最危急的关头,她的生,依旧要靠别人的死,来代替。
这些人,是否和宁宁一样,有她这样的姐姐等着她们回家?是否和宁宁一样,即便曾让她这历尽千辛万苦,也始终存了点滴的希望呢?
这些人,也是人呐……
想到此处,顾清琬的双腿像失了力一般,“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对……对不起!对不……起”,她朝着刑台的方向,脸上泪流满面,口中喃喃说道。
慕容荻蹲下身,将她轻轻搂住。
谪言立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半响不语。
远处人生嗡然,渐做散去状,刑部的人敛了尸身和首级也都离开了,不多一会儿,菜市口恢复了原本的安静。
像是约好了似的,人不过才散去,天边乌云突至,瓢泼大雨紧跟在后面,快得让人来不及找地方躲雨。
兕心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巨大的黄油伞,撑着将雨中的三人尽数罩于伞下。
“你有没有想过,你妹妹,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谪言看着雨水打得半湿的地面扬起的尘土合着浓烈的血腥味,直从她的鼻翼窜入脑海。她此言一出,慕容荻朝她看去,平静如镜的双眼,陡起一丝波澜。而窝在他怀中的顾清琬则身躯一僵,刚转过身看着谪言,便听她对兕心说道:“伞留下。”
黑缎白袍,比一般女子要高很多的身姿无论是初见还是病中,始终挺得笔直。她迈步入雨中,步伐迟缓之间,又裹挟着莫名的气韵,那气韵似将她融入这阵雨水,以此来将这尘世的血污在瞬间涤荡一净。
“因为是巫,因为从一生下,她就是个巫!”顾清琬跨出伞下,身姿顿受大雨侵袭,一脸的泪光被雨水模糊,只痛苦的表情,却很清晰。
七岁之前,仆婢环绕,锦衣玉食,虽无爹娘长伴在侧,却能够牵着宁宁小小的手,在空荡的园中,看旭日东升,星辰漫天;春日习字念诗,冬日则捧着暖暖的手炉,卧雪赏花。
但那个女人,那个生下她们姐妹二人的女人,成日纠缠着那个血缘上是他们父亲的男人,他们成日吵架斗殴。突然有一天,那女人落了下风受了伤,宁宁在园中的一个无意识的转圈舞动,却招来了成群的白鹤。
顾府上下,人人脸色骤变。她们的母亲,一句癫狂的:“顾峥,这是你的报应!”而至府中,风云突变。
所有看到了鹤群飞入园中的仆婢家丁悉数被杀,祖父以最快的速度让顾家休修行《御邪谱》的护卫拿下了母亲和宁宁,并以最快的速度让父母亲签下了和离书。母亲带走宁宁的那一日,祖父开了祠堂,除了族谱上,他们的名字。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也遭受百般检查,万般审视,她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父亲离家从军,她进入家学,接受到了关于巫的种种,以及顾氏为了对付巫族,百年的付出。几年之后,肇林得见宁宁,她更是明白了,顾家容不下巫,天下也容不下巫。
宁宁是人,却被当做蚂蚱一样,和许许多多的巫族女孩,被长绳绑着,拖在街市上叫卖。
“因为是巫,因为她是个巫啊!”顾清琬大声喊道,而后再也忍不住,双腿一跪,嚎啕大哭!
从哪些替身被问斩,谪言将她的眼神,周身的情绪一一看在眼中,她自然知道,顾清琬的良善根本容不得她看到有人像被菜瓜一样剁了,全是因为她的妹妹。
“是啊,世道艰难,巫为奴,不想落得更惨的境地,总要挣扎上一番。”谪言的声音像被雨水带着,落地有力,打在了顾清琬和慕容荻的心上:“可是,渝林的这些百姓,以顾家为首的士族,似乎全都忘了,巫,也是人。”
…………
谪言回到品安居时,看到了门口的两辆马车。
“怎么都湿透了。”画眉过来接她,看到她衣裳湿漉漉,便皱眉责怪道,而后,她又回头看了看三楼左侧雅间的方向,再回头,谪言浅浅一笑,说道:“我去换身衣裳。”
雅间内,顾氏父子三人,顾显风,顾峥,顾岂,已端坐多时。
一刻之后,谪言叩门而入:“对不住,我去刑场看那夜煞被砍头的,劳诸位久候了。”
一语毕,室内三人神色各异,顾显风顾岂面色微拧,顾峥则是如常的平静。
“林姑娘对我顾家之事挺关注的,不知姑娘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谣言呢?”顾显风轻呷了口茶,谪言还未落座,他便直接说道。
诗书传家,虚礼都不讲了,无怪这慕容荿做派嚣张,原来是国之特色,一脉相承啊。
谪言看了看一脸探究的顾岂和眼中明显有着些许悲伤的顾峥,眉眼一敛,再抬头,脸上便是一抹和煦到让人毛孔都感到舒畅的微笑。
只是她这一笑,顾显风清矍的面容一滞,眉眼间的三分审视瞬间变成了七分。
这个姑娘,面容平静倒还好些,这笑虽温和,却不达眼底,太过虚假了!
“顾老太爷,您是大儒,自当知道,所为谣言,即没有事实而凭空捏造的话。”谪言走到三人的对面,优雅落座,接着笑道:“谪言所言,俱有理有据,你们不认,那也不算是谣言。”
嘴皮子真够利索!顾显风眉头一凝,再度问道:“理据出自何处?”
“顾清琬生母,原闵罗紫鹤居前国巫族后嗣,李氏,锦忻。”谪言双手捧起茶盏,言语轻巧,只一句话,便让对面三人变了脸色。
茶气氤氲在眼,染上了谪言的眉睫,如水朦胧般的双眸抬头注视到三人后,又道:“若她不够分量以此证老太爷您口中的理据,那么,云国国巫乐正一族,现今云国帝君的瑶妃娘娘,乐正潆,不知够不够分量?”
“啪嗒”一声,顾显风手中的茶盏被他捏碎,而顾岂则瞬间苍白了面容站起了身!顾峥因为早先被她在驿站门口的话所震惊,此刻虽不像父兄那样震惊,却在听到她第二句话时,咻然苍白了面容,眼神的中的痛苦更深了一层。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谪言却不打算放过他们,放下茶盏,面上扯上笑容道:“你顾氏残害巫族,提令贬巫为奴的宪法时,难道没有想过,这世上,是有轮回报应的。”
“放肆!”顾显风怒吼一声,门外顿时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
“主子!”兕心和修竹的声响瞬间响起。
谪言看了神色各异,竭力镇定却又慌张的三人,拿出了谈生意时的那副强盗般的犀利,让三人瞬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隔墙有耳啊,顾老太爷。”她笑眯眯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如果你想让那些话成为渝林或者让更多的人将它当做谣言四散,您尽管吼。”
“我没事儿,你去忙吧。”谪言说完之后,对门外的兕心修竹说道。
脚步声远去之后,顾显风沉静了半响,而后放缓语气道:“你与巫族有何关系?你到底想干什么?”
“您觉得我应该跟巫有什么关系呢?”谪言笑着反问,而后道:“我没想干什么,只是你顾氏既然已经与巫对立几百年,为了对付巫族残杀驱逐至亲骨肉,既然都做到大义灭亲的份上了,占着巫族的东西,似乎不太好吧?”
谪言的前半段话让顾氏父子三人脸色由白转成僵白,后半句话却让三人眸中精光一闪,似是嗅到了谪言的目的。
谪言一瞧这架势,心里轻轻一叹道,啧!真不好对付。
“巫族的东西,我们顾家不稀罕,姑娘你,想来是弄错了。”顾显风率先起身朝门边走,顾岂顾峥随即跟上。
顾显风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道:“至于姑娘说的那些事,让人知道也无妨,这只是更加向外人表明了我顾氏与巫族势不两立的决心。若是圣上知道了,他怎么罚,我们顾家就怎么受。”
谪言不闪不避,直视三人道:“顾老太爷果然大义凛然,谪言真是佩服。不过阁下放心,谪言也知道祸从口出这么一个理儿。”
顾氏三人盯着她巧笑倩兮的面容半响,正欲转身,却又听到那轻飘飘,不带一丝温度的女声。
“不过三位烦请记下,巫族的东西,谪言,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