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夜的寒风裹挟着碎冰、雪片, 在黑洞洞的后院像是露出了尖牙的兽。
那伙计瞳孔骤缩,全身肌肉紧绷, 咬咬牙转身就逃。
原本空无一人的背后,却是又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身影。
行如鬼魅。
——他控制不住的后退两步, 眼中满是惊惧。眼前的人全身裹在黑色斗篷里, 看不见面容,明明比自己要瘦弱许多,却有着诡异莫测的实力。
那把玩着利器的指尖, 精致到毫无瑕疵, 和冰雪一样苍白到透明。这只手很稳, 淬了毒的锋刃不能伤到他分毫,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着了这人的道。
“魔鬼……”那伙计喃喃开口,知道无法再逃,眼中露出刻骨的仇恨。
在沐樊指尖飞旋的短兵终于又被静静的握在手中,他若有所思的看着面前的兽人。
那兽人竖瞳一瞪, 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飞快的向沐樊扑来——
即将迸发而出的咆哮最终只化为喉咙间沙哑的闷哼——沐樊收回手,雪地里终于又归于寂静。
鼠草甸酒馆西北。
布鲁斯带着陆梦机穿过清扫干净的小径, 在地窖的入口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知材质的灰色台阶一路向下, 布鲁斯始终抿着唇, 灰色竖瞳中看不出喜怒, 直到陆梦机自觉走在前面, 握紧的右手才逐渐放松。
地窖的入口被从内关上。百米外酒馆的欢声笑语都被阻挡, 就算有人在地窖惨叫, 也不会轻易被门外发现。
陆梦机看了一眼脚下。布鲁斯提着灯,在延伸的台阶上投下一道黑影,另一只手就藏在阴影里。
地窖的台阶陡峭潮湿,两人一直走到最底,一张矮桌出现在眼前。
“你来找我问什么?”布鲁斯卷起一根的土烟,问道。
“什么价?”陆梦机说。
“看什么问题。”布鲁斯靠在桌椅上,望向他的眼神有几分戒备。
矮桌的周边堆满了杂物,一面墙前摆着好几大捆草垛,约莫是不见天日,没有温暖的阳光香味,倒是沾了湿气阴沉沉有些发黑。
陆梦机的视线淡淡扫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布鲁斯的右手有一瞬间微微握紧。
“南迁的问题,和墨山的问题。”
布鲁斯眯起眼:“前一个五百卢卡。至于后一个……”
陆梦机扬了扬下巴。
“原本是两百卢卡。”
“那现在呢?”
“现在,”布鲁斯顿了一下,沉着嗓子道:“现在,我要你拿命来换!”言罢,灰色的竖瞳厉光一闪。男人的身形骤然暴起,鼓胀的肌肉带着激荡的真气,似乎介于外家功法与内家功夫之间。与此同时干草垛后倏忽冒出两道人影同时像陆梦机袭来——
情报中,鼠草甸酒馆,除了酒馆主人布鲁斯外,的确共有四个伙计。
疑犯到齐。陆梦机不再多等,四指并拢手刀如风,地窖内唯一的火光被熄灭,陷入凝滞的黑暗。
那两个伙计扑了个空,神色霎时慌乱,却又训练有素的守在布鲁斯左右,紧紧护住背部的弱点,警惕的看向黑暗之中。
布鲁斯的脸色却比他们还要更难看,在陆梦机融入黑暗的一瞬,他就知道自己看走了眼——原以为修为比自己差了两阶的兽人,竟是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竟是已然形式逆转。
“阿诺,你上去,看看他在不在外面。”布鲁斯的声音沙哑而紧绷。
那被点名的伙计一愣:“老师,他明明就在地窖里——”
“我叫你上去你就上去。”布鲁斯的语气已是带着警告。
能走一个是一个。
那伙计一咬牙,点点头,摸索着向地窖上方走去。眼见着自己的小徒弟终于摸到了出口,布鲁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听见一声惨叫。
“别动。”与此同时,陆梦机凉凉的声音在布鲁斯的耳后响起。
兽人迸发出猛烈的挣扎,然而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却被轻而易举的压制。
几息之后,包括那两名伙计在内,皆是大难临头还硬气的很,三双血丝密布的双眼盯着陆梦机,誓死都不说出一个字。
陆梦机把他们绑在一处,眼神却是若有所思。
布鲁斯的身上疑点重重。
他的一身修为极其古怪,丹田内灵气歪七扭八,不像修习了清珏偷走的御虚法决,倒像是——走了不少弯路误打误撞而成。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断,陆梦机妖力凝聚成刀,划破兽人的手腕。铁锈一般的血腥味瞬间溢出,没有甜腻的梅香。
“要杀就杀,玩什么把戏?我难道会怕了你们?!”布鲁斯怒吼。
陆梦机啧了一声,问:“墨山族和你是什么关系?”
布鲁斯盯了他许久,竟是露出一个渗人的笑容:“我不是最后一个,杀了我,你们这些墨山的魔鬼依然逃脱不了神罚。”
陆尊者的脾气并不好,此时却仍是耐着性子同他解释:“本尊并非墨山族的畜生。”
布鲁斯一顿,瞬时又是大怒:“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你身上明明就有魔鬼的气息——”
陆梦机眉毛一挑,眼神已是不善。竟然敢抹黑阿樊最喜欢的猫气!
那厢,布鲁斯眼神中的不屑更为狂妄,对陆梦机假意背叛族裔取信于他的做派极其不齿。
正在此时,地窖的入口却忽然被敲响。
“布鲁斯,你在里面吗!”清脆的音色透过沉重的木门,却让原本已经打算英勇就义的布鲁斯脸色惨白。
陆梦机盯了他几秒,嘿嘿一笑,顺着台阶向上走去。
兽人的瞳孔猛烈收缩,在这一刻目眦欲裂:“混蛋,你放过——”
“怎么了?”那位名为曼阿的雌性似是听到地窖内的声响,拿出一串钥匙试图开锁。兽人愤怒的眼神在这一刻终于变成哀求,最终却变成绝望。陆梦机连没有回头看他一眼都欠奉。
木门打开的瞬间,隐匿于这座小镇的几十年在布鲁斯的脑海中相继涌过,最后定格在了曼阿的脸上。他一声嘶吼,用尽全力想要挣脱束缚,想让曼阿快跑,却被那妖异的力量压制,动弹不得也不能发声。
绝望之中,布鲁斯隐约听见地窖门口的交谈。
“布鲁斯出去了。”
“这么晚?雪还这么大——”曼阿抱怨。
“情报生意,总归要辛苦点。去酒馆等他吧,晚上他会回来的。”
“哦,你是他的朋友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算是吧。”
曼阿眨了眨眼睛,在他肩头一拍:“嗨,不早说!刚才就该请你喝酒了!”
还待再拍时,陆梦机却是敬谢不敏。
曼阿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么在意?有雌性了?是——刚才你身边那个吧?”他笑的时候也向烈酒一样炽热:“偷偷带雌性来酒馆?有意思。行了,等布鲁斯回来了一起喝一杯!”
青年向陆梦机挥了挥手,也不多想,转身离去。
地窖的大门再次被带上。
陆梦机回头时,正对上布鲁斯茫然的目光,再看向陆梦机时少了喷薄的怒火,多了几分审视。
陆梦机平静的看着他。
“你……到底是谁。”布鲁斯沙哑道,如果是墨山族人,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和你有一样目的的人。”陆梦机也不和他多废话,从芥子袋里扔出一个物事。潮湿的地窖底端忽然出现了一具黑色的巨兽尸体,贯穿了整个腹部的伤口与陆梦机的气息完全一致,暗淡的皮毛上,独属于墨山的神色兽纹依稀可见。
陆梦机看向布鲁斯,兽人的眼神在瞬间化为狂喜、憎恶,那一身野路子的灵力再度开始暴动。如果不是陆梦机的压制,下一刻就能扑到那具尸体上,恨不得生啖其肉。
在他的两侧,被牢牢绑起的伙计也是目光炽热,再看向陆梦机时心服口服。
“是你杀的。”布鲁斯终于收敛了外溢的情绪,直直的看向陆梦机。
陆梦机点头,灯光再次被他点起,右肩上纯白的兽纹终于打消了布鲁斯最后的疑虑。
那壮年兽人毫不犹豫向他低头:“我为刚才所做的事情向您道歉。”又半是欣慰半是自嘲的看着他:“您是真正的勇士。比只敢躲在这里的我们要勇敢太多。”
陆梦机打了个响指,压制住三人的妖力消弭于无形:“为什么会以为我们是墨山族?”
布鲁斯答道:“因为气息。”
“魔鬼的气息?”
布鲁斯似是仍在疑惑,整个潘多拉星,只有墨山族才会有这种特征,否则也不会在刚才认错。他又道:“但是您比他们更强大。”
原来兽人所谓的气息就是修为。陆梦机微有诧异,他与沐樊都对修为做了隐藏,没想却被练气六阶的兽人一眼看出。
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布鲁斯摇了摇头:“在墨山之外的所有兽人中,只有我能够察觉这些。”
“你的部族呢?”
布鲁斯脸上的表情已经给了他答案。
陆梦机想起星船上,那位度虎族兽人沃玛说过的话。墨山里面本来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部落,墨山族的崛起,伴同的是其他部落的灭亡。
“你的修为是怎么来的?”
布鲁斯苦笑:“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陆梦机点了点头:“行,那等人来齐了再说。”
布鲁斯毫无异议,闻言却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骤然凝固,带着明显的焦虑。电光石火之间,刚才被忽略的细节串联——
“酒馆那两个人都不对劲,我拦住领头的那个,你去截下另一个……”
“……嘻嘻,这么在意?有雌性了?是——刚才你身边那个吧?”
布鲁斯瞬间面色惨白:“刚才,我的手下去截住了您的同伴……”
陆梦机挑眉。
布鲁斯忙道:“阿七不会向雌性下手,请您放心!匕首上只有麻药,本来是想捉活口——”
陆梦机眼神渐深。
布鲁斯简直想打自己一巴掌,对着人家雌性又是麻药又是刀子,心中后悔不已:“我现在就去——”
地窖的门再次被推开。
“来了。”陆梦机言简意赅道,视线看向上方,终于有一瞬柔软。
来人有两个,脚步声一重一轻。布鲁斯赫然发现,自己的得意弟子被胁迫走在最前面,满眼的茫然与不敢置信,仿佛还在梦里。在他身后,是陆梦机那位穿着黑色斗篷的同伴。
布鲁斯终于放下了心来。还好不是最坏情况。一定是曼阿看走眼了,怎么会有雌性能制住自己的手下,又怎么会有兽人带着自己的雌性涉险。
“多谢这位勇士手下留情。”布鲁斯郑重道谢。
沐樊随手把那名叫阿七的伙计还给了他。
阿七的眼中依然是委屈震惊和茫然。
另一名伙计阿诺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安慰,就连老师都打不过,被制住了也不算丢脸。
可是——阿七做了个口型,最终还是乖乖闭嘴。他简直要不相信这个世界了,说出来太丢人……
“怎么发现的?”陆梦机凑上去问。
“如果他们是清珏派来的,就不会用这种小玩意儿来对付我。”沐樊轻笑,把匕首也还了回去。
布鲁斯闻言好奇,他当然听说过清珏——整个墨山族地位最为尊崇的大祭司。能让魔鬼的祭祀都不敢掉以轻心的人物,竟然比自己还要矮一个头。
陆梦机接过匕首,锋刃上莹莹的绿色还真是植物麻药。
布鲁斯羞愧的扭过头,正巧见到沐樊将斗篷摘下。
漆黑如墨的长发倾泻而出,完美无暇的五官却丝毫不损眼中的锐意。
布鲁斯第一反应就是糟糕——自己竟然真的派人对雌性下手了!
在他身后,阿诺与另一名伙计皆是看的目不转睛,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唯有阿七羞愧低头。他,一介兽人,除老师外打遍小镇无敌手,竟然被雌性一招揍的毫无还手之力——
还是他见过最好看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