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苏里宜尔哈看着她眼中的惊惧,眼中满是报复的快感,“你冤枉?乌努春是怎么死的?洛博会是怎么死的?洛格又是怎么死的?你手上的人命有多少,你自己数得过来吗?原本你要是肯安分守己,他未必会狠下心来对付你,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你偏偏要出手对付乌拉那拉氏,还想嫁祸给我!那时候天命汗在清河出事,形势未明,他没那个时间精力来彻查这件事,可他知道,他若一走,你便是那府里地位最尊贵的人,你若想出手对付我,你若想取我的性命,易如反掌!到时候还会给我安个畏罪自尽的罪名,他没那么傻!”
她得意地扬扬唇,笑颜如花地看着她,看着她一身的狼藉,“所以,这害你的刀,其实是你自个儿递到我手里的,说到底,我还得谢谢你呢!谢谢你将这么好用的一把利器递到了我的手里!”
她一步一步逼近哲哲,明明在冰窟中冻得僵硬的双腿连自个儿的身体都难以支撑,却偏偏强撑着那一口气,将自个儿的仇人逼到了墙边的死角,“你没想到吧?其实你以前的所作所为,他心里都清楚,只是木已成舟,他不想这么快跟科尔沁翻脸,这才容你嚣张了这些日子,自从海兰珠嫁过来,你便越发无足轻重了,可惜你还不肯安分守己,对着我的肚子,你下了多少工夫?竟然还想栽赃海兰珠,说她买通奴才对我下手?你也不想想,他把你那好侄女看得眼珠子似的,这件事,他怎么可能瞒着她?你的说辞,在他的眼里,就是一堆笑话!”
“他知道,她也知道!”哲哲目光空洞无神,嘴里嗬嗬地笑着,“你知道,你们都知道,只有我傻,只有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富苏里宜尔哈冷笑,“若你知道了,你会放过我吗?若你知道了,你还会上当吗?在看过了你的表演,看透了你的所作所为之后,你说,他还会放过你吗?今天的事,你以为他心里不清楚,不明白?你错了,他什么都知道!他一早就恨透了你,一早就厌弃了你,他早就想要废黜你了!今天,我不过是给他提供了他一早就想要的借口而已!说到底,他和我,都得感激你,或者,连你那好侄女,也得好好感谢你呢!”
多少年的爱恋,多少年的执念,如今窗户纸一朝被捅开,原来只是旁人眼中的笑话儿,原来一切的一切,自始至终,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哲哲似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浑身瘫软地倒在地上,口中只知喃喃着,“知道,都知道——”
富苏里宜尔哈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恨恨啐了一口,看着窗外渐消的冰雪,讥讽地一笑,“还不好生恭送咱们的大福晋,到了冷宫,小心照应着,谁若敢怠慢了她,就算大汗能饶,我可也不会放过你们呢!”
眼看着一群粗使奴才凶神恶煞般将哲哲拖了出去,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儿拐角儿,她才似猛地吐出了胸口那口强撑着的郁气,两眼一黑,在一众奴才的惊呼声中,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这一觉,睡得可真香,真沉啊。在梦里,没有悲欢,没有离合,只有漫天的桃花雪。恰似那年初见,他便立在姑姑宫里那一树桃花下头,任粉色的桃花雪洒满肩头发上,也不伸手去拂。她便是那时候,那一眼,迷上了眉间带着一缕忧伤的他,从那便成了缀在他身后,赶也赶不走,死皮赖脸的一个小尾巴。
一个恍惚,又变成那年在赫图阿拉的情景。那漫天的风雪里,他举着伞,回头对她盈盈一笑,眉眼间满是宠溺纵容,“富苏里宜尔哈,你怎么又迷路了?再这么笨,以后可怎么嫁人?”
那时她是怎么回答他的?
“有表哥在,我还嫁人做什么?要嫁也是嫁你,这一辈子都只缠着你!”
那一天,她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温度,让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还活着,他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如今再回想,似乎她所有的爱恨,所有青春的喜悦幸福,都留在了那一天,那一年。
那一年,她成了他的侧福晋,仅次于正室的,独一无二的侧福晋,似乎在她年轻的生命里,除了欢喜还是欢喜,她竟有孕了,她竟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那时,他执着她的手,说要将一切都留给她的乌努春,说那是融合了她们血脉的儿子,说那是他的心头肉,谁也不能越过她的乌努春去!
可一转眼,福晋乌拉那拉氏便惹恼了天命汗,被他下旨申斥,废去了福晋的名分。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是他的继福晋,连她自己都这么认为,她是他的富苏里宜尔哈,她是他的芙蓉花啊!
除了生有长子的福晋乌拉那拉氏,便只有她生有他的骨血了!他不立她,还会立谁呢?他说过,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他的乌努春的啊!
可事情便是那么令人难以相信,他没有立她,没有立后院儿里任何一个女人!他要去科尔沁,他要去迎娶那个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为正室!
她这才恍然,什么德行不足,什么对天命汗不敬,统统都是借口!大金国需要科尔沁的女人嫁过来,他需要借这个科尔沁的女人巩固他的地位!
那她呢?她的乌努春呢?
“富苏里宜尔哈,相信我,我对那科尔沁的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草原上浑身羊骚味的粗鲁女人哪里比得上你一根儿手指头!这不过是为了拉拢科尔沁的权宜之计,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永远都不会变,咱们的乌努春,身体里流着叶赫那拉氏的血的乌努春,一定会是我独一无二的继承人!”
那时的她,真是一腔热情为了他,毫不犹豫便点了头,“表哥放心,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不管你走到哪里,走多远,我保证,只要你一回头,便能看见我和乌努春,我们永远支持你,等着你!”
可当他从科尔沁回来,敏感的她便觉察出了他的变化。他在人前不再开怀大笑,便是乌努春,也只能得他一刹那的温情,他对所有人都是一副冷淡的模样,似乎什么都没放在心上,又似乎什么都不值得他伤神,不值得他牵挂!
而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又会躲在书房里,一个人看着一个碧玉玲珑发呆,时而轻笑,时而低语,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女人特有的敏感告诉她,他,爱上别人了!
她无比惊异于自己的冷静,她便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一遍遍在心头描摹着他的眉目,他高挺的鼻梁,他冷淡的,时时抿着的唇,“你爱上别人了?是谁?”
而他,只是一遍遍对她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
这轻飘飘的三个字,能抵得上她对他的一腔痴情吗?能换来他对乌努春的怜爱吗?
她们母子,一直都在他的身后,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他,只要他一回头,便能看到,可惜,他再未回头!
她便那么一天天,一年年的等着,渐渐变得跟后院儿里任何一个女人一样,多疑,猜忌,不着痕迹的争宠,在旁人的眼底,他还是那么的宠她,一个月里,歇在她这里的日子倒有一多半,连新迎娶进来的正室福晋都被她压下了风头,夺去了光芒。可那又如何呢?她从心底里知道,属于她的幸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她以为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她以为她已经看穿了一切,可当那个噩耗穿来的时候,搂着乌努春小小的,僵硬的身子,她还是嚎啕地哭了出来。
她恨过,她怨过,她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中用,为什么只顾着争宠,竟没有照顾好他!她怨老天,为什么连这最后的一点念想都要夺走,为什么连她最后的一点希望都不留给她!
她日夜思念涕泣,只要能换回乌努春,什么恩宠,什么情分,她都不要,她统统都不要,她只要她的乌努春!
可乌努春到底是回不来了!也一并将她的魂魄,将她对人世最后的一点儿留恋带走了!
她浑浑噩噩地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她以为她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她以后就这样活在旁人或可怜,或同情,或惋惜,或不屑的目光里,一天天地等着老去,等她把这世间的千般苦,万般怨,都一一尝过了,等她进了坟墓,她便可以跟她的乌努春团圆了,她再不会为了任何人忽视他,再不会为任何事离开他,永远不会!
可阴差阳错,竟叫她知道了乌努春的死另有原因,竟叫她发现了这后院儿里那见不得人的阴私!
原来她的乌努春不是生病照顾不周而死的!原来嫡福晋留下的洛博会不是意外落水!原来继福晋乌拉那拉氏所出的洛格染上天花也不是意外!
一切都不是意外!
她恨极,原本一片死寂的眼里重又燃起了斗志,这条命,她可以不要,昔日的荣宠,她可以不在乎,可乌努春的仇,她一定要报!
而今,她终于大仇得报,虽然这报仇雪恨的代价是那样的大——表哥的信任和情分!
以前她那样珍视的宝贝,在如今的她看来,却也不过是为了复仇随时可以舍弃的东西!
这,不知道是他的悲哀抑或是她的!
可无论是谁的悲哀,无论要她舍弃什么,她都不后悔!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至少她已经爱过,恨过,付出过,也收获过,如此,便够了。
永别了,表哥,愿来生,能让你爱上我,如果你不能爱上我,那也至少不要让我再爱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