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坠,寒风落,在树道里举步维艰,滴答滴答,点在凌乱铺就的枯叶路面上,发出这三季时间的脆弱,后被一脚重重踩踏,细碎干脆。
在千百岁的银杏下,扑簌着它同周祚般长远的见识,软金一般的叶,铺成了这横亘天地间的一色世界,画壁镂木石窗,绘刻简朴花纹,缘榫雕楼横栏,通匿古拙文艺,院观静净,只纳失途者,身缠污秽之人,正以他弥留眼神,彷徨徘徊至此。
脚一软,两眼蓦地一黑,直接双膝倒跪下去,喷出一大串稠血,自指缝间渗漏而出,将捂在伤口处的手浸得红腻,手感说不尽的恶心,可这温热却是自己不断流失的意识,而疼痛,铭心刻骨。
也不是刻意修整平坦的石街,有干碎的朽物,亦有藏于其中不甚入眼的沙砾,在单手触地支撑沉重身体的同时,不服般地扎手,失力不慎便擦出异常整齐正直的血痕来。
身体也经不起折腾,带倒便带倒,但问一声痛哼,楚锋趴倒在这绢黄的景色里,如苦修道徒,将全身心倾覆相托;依旧还在夜里,仍是雪冬的冷寂,楚锋慢慢失去意识,而后头一歪,进入苦眠。
楚锋的英魂显现,少有的实体化后的身体,有了重量,轻捻着须,便就着这孤树(此处没错),盘膝坐下,轻解下披在身外的衣袍,盖在了已没了意识的楚锋身上,而后叶叶如辉如烛,在无光的院落里,亮得神圣庄严,安抚楚锋松了眉头,渐渐睡去。
一如这银杏,打自华夏初成,便落地生根,久远的,也有了四千岁当途,成了坐禅的得道者,在此修道讲经,却从不直言,有时只须合十抑或结印一拜,便落一书叶,行以观礼,可得心领神会,而没道者,就算三拜九叩,也求不得祂的垂青。
于此间事,于此间景,走来一老道,衣袖冗宽,衬其瘦高骨格精,脚步平常,步入这一片金辉中,自带仙风道骨精神,踩在满地碎金里,来到他们面前。
“莫不是过了度?”
那道人问。
“未死便是不过度”
英魂却说。
“汝身份暴露了?”
“嗯,马超马孟起,吾若化不成灰,他也便认得出来”
“何不出手灭口”
“他已是‘神姿’,说得轻巧,汝倒可出手一试”
“老道已是化外之人,只可操盘对弈,不可出手,出手,便是犯了心神禁止,且容那些‘小辈’去露露本领,好教老道知道,千百年过去,长进几何?!”
英魂听罢一笑,本已是静了的风月,又吹起丝丝寒凉,一叶银杏摇坠如舟楫在湍流,正落楚锋的头上,仿似开得娇弱的黄花风铃木,消受不得寒,皱的快紧,开败也快紧。
“汝一生负了太多人了……”
老道喟叹道,看着英魂,看着楚锋,有感而发。
“所以,再负一人亦不是不可”
英魂习惯性自嘲地笑,替楚锋拿下那银杏的叶,蒲扇的模样,在两指捻揉中,转成一把纸伞,添些诗意,却空然带着季节的凉薄。
“呵呵……”
老道摇头笑着……
“那……那个女娃子呢?”
不知老道说的是谁,但想来英魂是知晓的。
“吾亏欠她多矣,怕是难以弥补偿还了”
“是故……便不还了?”
“吾决然不可因她一人,而抛开这天下”
“纵使千百年过去?”
“纵使千百年过去!”
“不曾改变是无情,汝自作考虑吧,老道解不得汝等世人情节,便‘画地为牢’上好”
老道继续摇头,接住落下的叶,抬头起思量,勾月弃金梢。星眼渐蒙困,云凫暗啄光。天水不自意,长接阴与阳。白风吹雪皱,难退古树孤。
风景是一方独好,离了这银杏树所在之地,便是一片白茫茫,也是成就自在,不过便是无边的伤人情感,雪不是浪,却袭来一波接一波的森惨,孰能知晓,在这远望过去,越来越乌晦的世界里,藏了多少阴暗事。
“无情?大抵吾是钟意‘无情’,无情能解这世间十之**忧愁,无情……能去这一心千百失意落寞,冷眼看那百态炎凉,汝便只管走这无关他人的路,不消分神丝毫,去计较爱与不爱,去与不去,留与不留”
“如此,汝一路走来,不也如此么?”
英魂却问那老道,而老道抚须的动作停下,好似,英魂所言,确实是他出世后之写照。
“可女子痴情,汝便任由其心伤?”
“吾亦不是儿女情长之人,她若要付之以情,吾无可奈何,难报一分情,是谓绝情,便任由她怨吾这绝情人罢”
英魂直言不讳,目不斜视,正对着那道人,仿佛是在诠释自己的真实。
“那么,希望汝莫要逼迫于他”
老道一指不省人事的楚锋。
“吾不会逼迫,但会引导,哪怕利用一切,他可不属于他自己,不然吾等这千百年的布置,都会因这些许差异,而付诸东流,说到底,汝也摘不干净汝之手脚!”
英魂厉声针对那老道说道,多少警告提醒,让那老道一怔,难以反驳。
“罢……老道也便多做一回‘负心人’罢”
松手落下银杏叶,这千百年来口口声声的‘仁义道德’,也抵不过一次犯破来得让面肿如猪猡。
「你来啦……」许久没再见过的黑影,重新去到了它的面前,楚锋茫然地看着它,好似自己死了一样,只是它打招呼的时候,楚锋才发觉自己还没死透。
下意识去掏了掏心窝,发现还是正常状态,不过现在应该是楚锋的心中幻想状态,还没有反映现实被捅穿胸膛的残酷,只是还在隐隐作痛,估计那疼痛太过强烈,就连精神境界都遭了殃。
「额……我还以为我死了」楚锋就着这无边黑暗,席地而坐,看着黑影,却能分清黑影与黑暗的区别,谁叫黑影的轮廓是由一线白光勾勒而出的呢?!
「所以……要来么?」黑影又向楚锋发起了邀请,那道腐朽不堪的木门再次出现,脚下依旧有一小径可去,只是楚锋愿与不愿而已。
「别,我可不想去那什么都不了解的‘鬼地方’」楚锋连忙挥手拒绝,就怕黑影直接把他拖拉进去,到时候发生什么他都招架不了。
「嗯,我遵从我的想法」黑影回答,然后也如楚锋一样,与楚锋相对席地而坐。
「你说过你就是我,可是为什么你到现在都是黑黑的一团呢?」楚锋奇怪道。
「你若想要成为我,才能看清我的模样」黑影隐晦地解释了它之所以乌黑一团的原因。
「那你能描述下你是什么模样的吗?这应该可以吧?」楚锋开始‘耍赖’了,然而并无不可。
「不可描述,你摸摸看?」黑影拒绝了个干脆,却吊着楚锋的好奇心。
「额……我估计手感肯定不怎么好」楚锋食指挠了挠头,做苦恼状,毕竟黑影这‘黑不溜秋’的样子,怕不是跟泥鳅一样的恶心手感。
「那就算了……」黑影语气低了,很明显的失望,被自己所嫌弃,还不是不愿再成为它的样子,那么以后楚锋成了另一个模样,它也便回到那木门里,精神世界里,再也没有它的位置了。
「对不起啊,只是你知道的,我很不愿接触从不知道从不了解的事物,哪怕你是我再理想的样子,我也不大想在你没显露真形时去触碰……」楚锋自觉有点保守,但性格如此,管不了太多,而且伤害下自己不是常事吗?!
「你不是摸过我的手了吗?」黑影却说起了他们上次接触的事来反驳楚锋。
「可那是无意间的事啊,明显的你赚了好吧!」楚锋辩解。
「‘自摸’也是赚?」黑影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额……」楚锋表示不知道怎么接。
「来!」黑影向楚锋伸出了手。
楚锋看着黑影的人手模样的手,在竭力回想上次与它接触是怎样一种感觉,可是绞尽脑汁过后,却发觉全无印象。
深咽一口唾液,有些退怯心理作祟,但看着黑影的空无一物一抹黑的脸,却仿佛能臆造出它的表情来,总是有点于心不忍。
「我还是自己来吧……」楚锋要求,黑影很顺从地收手,安置在腿上,中门大开,任由楚锋去尝试性接触。
探出手去,那黑暗如阴暗古井的深底,脑补出突然飘起一只惨白的手或是一身红衣的鬼魅来,又不敢再进分毫了。
「别怕,我就是其中一个你啊」黑影劝慰道。
「嗯……好的」楚锋深呼吸,极力放松自己,将手推了过去,直到触及黑影的体表。
「咦~~」并不像楚锋想象中的那种手感,而是能够想象得到的事物,冰凉的金属质感,一片一片,连接在一起,是一副甲衣;往上,是一张兽面,大概的样式在心中有了形状;肩膀有锁扣,应当是有征袍的,手一移,是兽皮绒毛,果然;而后便是面甲了……
「将军么?好像……不赖呢」楚锋痴笑一声,好似得意,好似出乎意料。
「你能喜欢就好」黑影笑了,无面的它,却也懂得怎么笑,其中欢快,不言而喻。
「嗯,看吧,也许是你,也许不是你,机缘巧合,说不定的」楚锋还是保留了可能性,看着黑影,勾勒出自己可能成为的将军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