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合击雷剑胆。
雷剑胆却叹了一口气。
是真的一口气。
一口辉煌而灿烂的气,像烟如云似雾地从他的口鼻之间悠悠然地冒出来。这股气配合上他长长的须发、长长的剑身、长长的剑穗,气与人合,人随气意,就好像是从一副道家仙人的画像中走出来的一样。
他站在原地,慢慢叹完这一口气。好像即将面临的不是六个高手的合击,而是六个孩童的玩闹。
这时候,赵岳平的枪已经到来。
赵岳平的枪是出了名的疯乱,人人都说他出枪的时候不像是出枪,反而像是枪在出人,枪一动,便带着人走,再也不为他所控制。这枪就如一条活动的巨蟒蛟龙,随时准备翻云覆雨、滔天倒海,而他只不过是在尽力抑制这条巨蟒的凶性、化解这条蛟龙的蛮横。
——这是他博百家之长自创的枪法,本没有名字,宁宣为他命名为“龙蛇演义”。
演义是一种小说体裁,任何一个小说家都应当对自己的作品内容有绝对的把控。一条猖狂的龙也好,一条凶祟的蛇也罢,到了我的演义,便只能由我演绎。
换言之,这枪法的精妙之处,其实不在于如何杀敌,而是在于如何自控。
赵岳平的枪看似狂乱、疯魔,实则条理清晰、目的明确,甚至是细致入微的。
而在一旁的宁宣便看得清清楚楚,赵岳平的枪势之下,隐藏的便是木姐的短剑。他的一招一式,都在给木姐作掩护。
他们二人想必是被小厮通报之后,来到此处,却看出情势不对,于是突然袭击,意在打出一个措手不及的效果。
木姐的短剑是一柄比匕首略长、比长剑略短的武器,剑身单薄轻巧,剑柄上镶嵌一颗宝石,非常的漂亮、精致。任何人看到这样一柄短剑,都难免会觉得这是玩具,而绝不会认为它具备任何杀伤能力。
这当然错了。
简直大错特错。
这柄“红玉”不仅能够切金断玉,也绝对能够隔着一片豆腐伤人而保证豆腐完好无损。
这当然不是红玉本身奇特,这宝剑虽好,却并非宝兵。这份能耐只属于木姐自己,只属于她的剑法。
剑有锋芒,可她的剑法并不锋芒毕露。
这反而是一种非常柔和、温软、细致的剑法,以钝力伤人,以阴力克敌,好似一场绵绵细雨,烟飞漠漠,露湿凄凄。
这剑法就名为“藏锋”。
他们二人合作,一个演绎龙蛇,一个宝剑藏锋,一个看似疯狂而不乱,一个仿若刚猛而质柔,竟有种浑然天成、恰到好处的感觉。
而王有财等四人则稍稍落后,但也只差分毫。
可有时候,分毫的差别其实可以很大。
非常大。
沧浪一声,雷剑胆面前的气忽然一动,他身子没有动,可肩头上的长剑已经直飞入空。
刺啦,与此同时,赵岳平长枪如龙似蛇,这枪有龙一样的威猛霸道,有蛇一样的诡谲变化,气流在雷剑胆的面前撕裂,令他的衣裳鼓荡、袖袍起伏。
雷剑胆轻哼一声,“可笑。”
他的须发一跳,面前的气又一动。
以急速飞上天空的长剑忽地一下止住,又忽地一下落地。这一止一落,好像是有什么无形的重量,眨眼间在剑身上加重、加重、再加重,直接加到千斤万斤十万斤重,才能有如此突兀的变向。
轰隆一声剑落。
这简直不是剑落,而是剑砸,剑射,剑去,剑撞!
这一柄因纤细而显得修长、因修长而又显得纤细的剑,像是一根针一样刺穿了空气,甚至将空间也给刺穿了。
这柄剑就叫做“针弃”。
真气境的雷剑胆,拥有名为针弃的剑。
当他脱离真气境时,他的气就是他的剑,这柄剑亦要被他所弃。
针弃直坠而下。
赵岳平发誓,自己绝对没有眨哪怕一下眼睛。在这么快的攻势下,他根本没有眨眼的机会。
可这柄剑就这样出现了,就这样拦截在了他的枪尖前,那种拦截精准无比,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一切都刚刚好,就好像并不是飞射而来,而是在某种奇特的伟力作用下凭空传送至此,传送到一个恰好的位置。
铿锵一声,金铁交击,气流四射。
赵岳平脚下一沉,玄武街坚固而齐整的青石砖表面出现了一道又一道裂痕。
雷剑胆脚下却平静如湖。
赵岳平是一条九尺高的大汉,他手中的长枪纯由生铁打造,两者加起来数百斤的重量,在这一柄细长的、看上去不过几斤来重的剑面前,像是一座石狮子飞起来去撞击一座小木门。
这当然应该是摧枯拉朽的。
但也只是“应该”。
所谓武功,常常就能做到“不应该”。
赵岳平只觉得在与针弃接触的刹那,浑身上下连同手中铁枪的所有力量,在顷刻间朝着那柄细剑涌现过去。可针弃只在半空中凝固不动,身后的云气忽然层层涌来,汇聚于细剑之后,像是一群簇拥天子的臣民。
针弃闪烁了一下。
赵岳平大叫了一声。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沛然大力打得他倒飞而回,一直飞到五六丈之外。
咕咕咕。
而另一边,剑身上闪烁的火花被翻滚的气给吞没,细长的剑像是被蜻蜓点了一下的荷叶,在半空中微微一颤。
雷剑胆看也不看,以一种很自然的状态伸出手,正好握住剑柄。
他握剑的手势一如之前,其他四指紧贴剑柄,食指伸得笔直。
当他握住剑柄的同时,木姐也来到了他的左侧。
刺啦!
红玉的锋芒如同一道刺穿太阳的雪亮的光焰,它一个逼射,便瞄准了雷剑胆的腰身。这一瞬间,木姐有把握在雷剑胆的腰间连续穿刺十五下,每一下都能让这老剑客毙命。
偏偏在这时候,雷剑胆呼出的“气”又不知怎地,就到了木姐的面前。
这“气”到了,于是“剑”也跟着到了。
雷剑胆神色平淡,须发依然在随风而起、而动、而舞,眼神也只是看着远方的赵岳平,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一个人已经威胁到了自己的要害。可他手中的针弃却像是自有一股生命力一样,循着某种奇特而灵性的轨迹,自然而然地来到了一个已经确定的地方。
他的剑到了,于是他的手也跟着到了。
那根本不像是一个有意识的人的动作,反而更像是放松浑身上下的所有力量,让剑牵引着自己行动。
但就是这种状态,反而无比快速。
红玉碰上了针弃,好像一抹闪电刺入了云层。
木姐眯了眯眼,她并不算是白皙的五指贴在红玉的剑柄上,忽然扭动了一下手腕。
这一扭动,本来直刺过去的红玉,便一下子变换了力量的方式。本来的直,变成了曲,本来的刺,变成了打,本来利用的锋刃,现在利用的却是剑侧。
凶猛的闪电变成了迷离的细雨,融入了云层之中。
“哦。”
雷剑胆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又似乎并不惊讶。他以奇特手势握住的剑也跟着木姐一起变化,那种变化同样是自然而然的,好像他和木姐拥有着同一颗心灵,当木姐的心念有所变化时,他这边也同样有所变化。
他的变化是倒转剑柄。
剑柄倒转,同样也丧了锋芒。木质的剑柄和红玉的剑侧轻轻一撞,发出一个有些闷又有些响的敲击。
“我的娘!”
就这一声敲击,木姐眉头一挑,整个人都在发麻。
她感觉自己在红玉之中所有潜藏的劲力,种种变化、一切柔和,都在这一撞之下,变得零散、迷乱,像是一堆没了头绪的毛线团,胡乱粘粘在了一起。
她的手忽然不合常理地隆起,手中的红玉脱手而出,左脚下面发出了一个像是屁声的声响,一块砖头变成了破破烂烂的数个部分,她整个人也像是害怕触摸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忽地一跃数丈而去。
红玉跳入半空,嗡嗡嗡,传来一声声蜂鸣般的声响,高速旋转着落下。
“去。”
雷剑胆再吐一口气,凌空打在了红玉上。
红玉的旋转猛然一停,一定,却已经调转方向,飞射向木姐。木姐脸色一沉,却不肯躲开。
一名剑客,哪有躲开送上门的佩剑的道理!
“兔崽子,你敢伤我!”
她双眼瞪得凶狠,笔直地伸出手来,想要拦截宝剑。
可在此之前,一片白布却已经笼罩住了那凌空的宝剑。那是一片长而宽的袖袍,刮起了一团又一团的罡气,罡气包裹着红玉,就好像是用纱网来拦截飞蛾。
红玉落入木姐的手中,像是没有了力气的飞蛾,要稍稍歇息。
“别做傻事。”天哥儿掠过木姐的身子,已加入前方的战局。
“呼,多谢。”木姐狠狠握了一下手中的剑,像是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然后她再看向前方,“嘿,老四,老四!”
在她面前,王有财、李仲文、孙锤子和天哥儿如期而至,已经纠缠住雷剑胆了。
雷剑胆能轻松对付两个百炼境,能够压制三个百炼境,却还是要被四个百炼境所牵制。他的“一气”虽快,“针弃”再强,却还是在接踵而至的攻势之下,显得疲于奔命。
一时之间,仿佛已经露出了败相。
“我在。”
赵岳平在一旁站起身子,深深呼吸一口气,“我还能打。”
“不止要打,还要打得他哭!”木姐狠狠对着空气打了一拳,咬牙切齿道,“拿我的剑刺我,老娘要他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