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罗通也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诚如王文所说,有了这份鉴定文书,如果再要强辩说朱音埑拿出来的证据不足采信,那就是诡辩了。
按照这个逻辑,一切的证据都不足以采信,包括广通王拿出来的证据。
审讯刑案,最重要的一条原则,就是相信摆在眼前的证据。
不管证据所显示出来的真相,是多么的耸人听闻,违背常理,都要相信证据。
因为所谓的违背常理,大多时候,都是刑案官没有完全查清案子背后隐藏的逻辑而已。
如眼前这个案子。
逻辑上来说,朱音埑能够在半个月的时间内,找到那个所谓的落第举子,并且恰好那个落第举子私藏了一份证据,是确有疑点的。
但是他拿出的证据,能够得到鉴定书吏的认可,那么就应该予以采信。
书吏的鉴定结果是,这两份诗词和镇南王的奏疏字迹相似度很高,可以基本认定是同一人所写。
可朱音埑却能证明,他拿来的这份是别人临摹而来,由此推论,另一份诗词的可信度也随之崩塌。
也就是说,书吏出具的鉴定为真的文书,反而成为了证据是伪造的铁证。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到了这个地步,再去追究那个举子根本毫无意义。
即使朱音埑拿出的这份证据,不是那个举子写的,那么至少能够证明,伪造的诗词,是可以骗过鉴定的书吏的。
从这个角度推论,同样可以证明,广通王的证据不实!
何况,罗通虽然不清楚,但是宁阳侯管着宗人府多年,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岷府当年的事情。
宣德年间,岷府的财物多次失窃,在地方上也闹起过一番风波,老岷王甚至请奏朝廷,让地方官协同调查,但是最后却不了了之。
这件事情和如今的状况相互印证。
基本可以确定,十有八九,苏氏当年为了保险起见,的确曾经让人仿造过朱徽煣的笔迹,仿造过程当中,被人私藏一张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大概率,朱音埑没有说谎,他拿出来的这份证据,就是真的,派人去查,根本毫无意义。
这件事情的关键,压根不在于这份仿造的诗词真假,而在于朱徽煣是否写过这么一份诗词。
但是随着苏氏的这番举动,这个原本应该是铁证的诗词,完全失去了作用!
至于当年参与宴会的证人……
广通王等人密谋多年,若是能够找到哪怕一个,又怎么会退而求其次找一个上菜的伙计来当证人。
大势已去啊……
在宁阳侯黯淡的神色当中,负责主审的天子转向一旁的广通王二人,道。
“你二人还有何话说?”
广通王和阳宗王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是如此结果。
这件事情本就是隐秘之事,加上苏氏当年自觉做的周全,只保留了两份复制品,其余的废品全都付之一炬。
当年,她将其中一份交给了岷王,又拿另一份威胁朱徽煣,这两份最后都各自被销毁掉。
理论上来说,她托付给老仆转交给广通王的,应该就是唯一的一份,或许,也是真品的那一份。
正因于此,她也就没有将有临摹品的事情,告诉过广通王二人。
甚至于,就连她曾经以此威胁过镇南王的事情,也都隐没不提。
这才是广通王二人这些年心怀怨恨的最大原因。
苏氏给他们的信中,只说她当年从朱徽焲身上拿到了这份诗词,然后私藏了下来,不曾提起她交给岷王和威胁朱徽煣的另外两份。
所以,广通王二人理所当然的以为,苏氏被逼死,就是因为这份诗词,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想要报仇。
但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
他们自己也无法辨明,到底苏氏给他们的信里所说的,镇南王的确写过这份诗词是真的,还是镇南王所说的,这份诗词本就是朱徽焲伪造是真的。
闻听天子问话,广通王也只是愣愣的说。
“这不可能,我不相信,不会是这样的……”
见此状况,镇南王轻叹一声,开口道。
“陛下,此事虽然在朝堂之上引起如此轩然大波,但是归根结底,却是苏氏贪欲熏心,伪造证据,致有此事。”
“四弟,五弟二人,虽然有错,但是一则是受人蒙蔽,并不清楚事情真相,二则是出自一片孝心,欲为母正名。”
“臣虽蒙诬陷,但所幸真相已明,请陛下念及四弟,五弟二人亦是被人所欺,尚有孝心,稍加宽宥,臣等必感念天恩。”
岷王没有说话,但是周王却点了点头,道。
“陛下,广通王二人,虽有大罪,但镇南王既然愿意原谅,其兄弟情谊可嘉,且此事全由苏氏而起,广通王二人亦是情有可原,尚请陛下念及亲亲之谊,略加宽宥。”
接着,其他的诸王也纷纷出言,为广通王二人说好话。
这魔幻的场景,看的在场的老大人们一愣一愣的。
明明盏茶时间前,这帮宗室还一副广通王二人都是宗室败类,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样子。
怎么这一转眼的工夫,就都开始给他们求情了?
只有少数的几个重臣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暗中将目光放在了面无表情的岷王身上。
从宗室们集体请愿入宫开始,他们就感到疑惑了,这帮几乎没有见过面的亲王们,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团结了。
到了如今他们才明白,这中间恐怕少不了这位岷王爷的力量,或许,还有其他的什么,不应该他们猜测的人。
也对,这桩案子的原告被告,都是老岷王的儿子。
不管喜爱不喜爱,终究都是自己的血脉骨肉。
他们都把自己逼到了绝路,无论谁输谁赢,另一方都必然会被重重惩治。
手心手背都是肉,也是为难了这位老岷王了。
竟能在这般局面下另辟蹊径,想出这么个法子。
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一个已故的妾室身上,给广通王二人换一条生路。
反正死人又不会说话,如今作为苦主的镇南王愿意大度表示原谅,宗室们又集体开口求情,这老岷王,还真是煞费苦心。
这桩案子,即便牵扯的再大,本质上也是宗务。
既然是宗务,就不可能完全按照律法来判,要顾及所谓的亲亲之谊,更要顾及宗室们的意见和态度。
因此,在接连数位亲王站出来求情的状况下,天子终于是开口道。
“此案如今案情已明,并无切实证据,能够证明镇南王有诽谤仁庙之举,广通王,阳宗王二人,俱为诬告。”
天子金口玉言,这便算是一锤定音,给这件案子下了结论,至于处置方面,天子踌躇了片刻,扫了一眼底下求情的宗室,方道。
“镇南王身为岷王府世子,身份尊贵,广通王,阳宗王二人擅自诬告,虽情有可原,但此风断不可长,着削去王爵,发配凤阳高墙。”
“然念及其尚有孝心,且诸宗室及镇南王皆主轻判,朕便稍加宽宥,削爵而不除封,保留广通,阳宗二国,由礼部会同宗人府依照祖制,自二人子嗣之中,主持嗣封。”
这个结果,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削爵而不除封,也就是说,只是广通王和阳宗王两个人被囚禁到凤阳高墙,他们的封国依旧会由各自的子嗣承继,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了。
岷王和镇南王几个人,皆是不约而同的上前谢恩。
就连广通王二人,也意识到大势已去,跟着拜倒谢恩。
随后,广通王和阳宗王二人被带了下去,镇南王带着朱音埑,和其他的宗室重新归位。
这件震动朝野的大案,到这算是彻底画上了句号,但是,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影响,却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彻底的朝堂博弈了,老大人们冷眼旁观,看宗室们蹦跶了这么久,总算是该到他们上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