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那批货扣得实在不巧,正赶上他们塔寨林氏该结账的日子。几个房头带着各房能主事儿的男人们聚在祠堂内,林耀东端坐主位,看了看两旁或站或坐的人,朝林宗辉抬抬下巴,“三房先说吧。”
林宗辉也不含糊,直截了当地要钱,“该结账了。”
林耀东四平八稳地坐着,“钱还没到,再等两天。”
林宗辉皱眉,“已经多等了五天。”
“再等两天。”
“几天?”林宗辉不满起来,“给个准话。”
坐在林耀东左边第一个位置的林耀华拍了下扶手,“宗辉,你怎么跟大哥说话的?”
“我家里有卫星电视,我看了新闻。”林宗辉脸色紧绷地环视在场众人,“你们家里没有吗?家里总有小辈上网吧?上网一查就能查到。前几天法国警察缴了1。5吨的冰。这1。5吨的冰,不会是咱们塔寨做出来的吧?”
他用了个仿佛不知内情的问句,但其实那批货到底怎么回事,大家心里多少都有点数。林耀东也不推脱,直截了当,“确实是塔寨的。”
原本安静的星聚堂内众人逐渐窃窃私语起来。有惊慌不安怕引火烧身的,也有不怕死就怕从此断了财路的。
“那么大的房地产公司,难道就没有办法把钱补上?”
“也许是个机会金盆洗手,以后都不用提心吊胆了。如果不做这门生意,倒也好,那他林耀东得给大家一句话——以后做什么?”
“不做这门生意,还有什么生意能来钱这么快、这么把稳?”
“操,印钞票啊!”
“印钞票也是要杀头的。阿九公关了二十年,刚刚放出来,人都关成老年痴呆了。”
“现在剩的怎么办?手里料头还有剩,我那还有五百公斤货没有出。”
“扫毒扫得这么厉害,李维民亲自坐镇东山,这些货留在手里也是个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爆了。”
“赶紧找人出手。你要是没办法,我们自己想办法。”
“对,你要是不行,咱们另行选举。村支书也是有年限的,这一任干完,下一任换人嘛。能者居之。”
“我看宗辉就不错,他女婿是警察。”
“宗辉房里的胜武去哪里了?把他找回来……”
“是啊,胜武到哪里去了?”
……
林耀东原本只是不动声色地低头悠然喝茶,但听着他们越说越离谱,风势竟然逐渐开始针对自己而倾向林宗辉,他慢慢抬头看着下面越发混乱的人群,微微眯了下眼睛,突然毫无预兆地劈手砸了茶盏——
林灿带着几个年轻人闻声从外面冲了进来虎视眈眈地围住了众人,林耀东淡淡地看着他们,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我还在这儿。”
星聚堂下瞬间鸦雀无声,林耀东拿出条手帕来慢条斯理地擦手,冷淡地教训,“星聚堂是祖宗面前议事的地方,不是鸡零狗碎讨价还价的地方。”
林宗辉心里压着火儿,众人面面相觑,落针可闻的窒息中,突然有人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先到了,“今天好热闹,都在呢啊?”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竟然是蔡军……
林灿眉毛一横走上前来拦他,“这里是林氏宗祠,里面都是姓林的,你一个姓蔡的进来干什么?”
蔡军哼笑了一声,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我岳丈叫我来的。三宝没了,二宝残了,以后三房顶门立户就是我了。”说着拨开林灿就往里进,林耀华不悦地看着他,“你姓林吗?”
林宗辉在旁边插话道:“阿军可以入赘。”
“那要办了仪式才算。”
蔡军也没客气,大咧咧地走进来,竟当着所有人面直接将配枪亮了出来,往他岳父旁边的小茶桌上一拍,环顾周围的所有人,震慑力十足地笑了一声,“警方怀疑这里有人制毒贩毒,我来旁听,做个见证,总可以吧?”
“阿军,”林耀华皱眉,“别开玩笑了。怎么还带枪呢?”
蔡军挑衅地看着林灿等人,微微抬了抬下颌,“职业习惯。”
林耀东朝林灿示意,“叔叔伯伯们议事,你们都出去。阿军和小力留下。”说着,把手里的帕子一扔,环视在场早已噤若寒蝉的众人,“现在的塔寨,有自己的幼儿园、小学、养老院,全是免费的。只要你出生在塔寨,或者哪怕你出生在外面,但族谱上有你的名字,就能幼有所育,老有所养。全中国有哪个村子能做到?”
陪在林耀东身边的林小力眼睛都亮起来了,他是真切感受过这些好处的孩子,也是因为这些,感谢而崇拜着他的东叔。
场面已经完全控制住了,林耀东语气微缓,继续道:“如果你们这样就满足了,那我只能说我很失望。信息时代了,全球化了,全世界都可以是我们的市场。如果你们没有这样的眼界,我要强迫你们睁开眼睛去看这个世界。这个时候,我们要团结,塔寨昨天、今天的繁荣靠的是团结,明天的繁荣依旧要靠团结。”
这场面有人有枪,不管人是哪家枪是哪家的,反正知道自己没能力抗衡的房头们最后也都点了头,按林耀东的说法,回去再“等两天”。
星聚堂的议会结束,林耀东沉默地上车回去,他有些疲惫地靠在后座,村子里只能容下一台车通行的狭窄小路上,车始
终匀速地平稳开着。
跟他坐在一起的林景文看着路上从田间回来的农用车、接孩子放学的自行车电动车和从村外回来的人纷纷给他们的车子让路,心里多少有点自豪,林耀东闭着眼睛,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忽然开口对他说,“景文,你不要看。有些事,不去看可能会更清楚。你只要感觉这车子稳不稳,就知道塔寨的人对我变心了没有。这个时间,打工的回来了,上学的也接回来了,卖光了青菜的也该往家里赶了,是准备晚饭的时候了。这么窄的路,我的车还能开得这么稳,心里就有底气,”他闭着眼睛,波澜不惊,神态自若,“塔寨,还是我的塔寨。”
林景文收回目光崇拜地看着他,“阿爹,你真厉害。这下这帮人,能死心塌地跟你干下去。”
林耀东却摇头,“摁得住一时,摁不住一世。没钱赚,人心迟早要散。还是要赶快找下家,开拓市场。”
“阿爹,我有办法找到下家。”塔寨跟毒品挂边的所有事情林耀东都不让林景文碰,林景文知道这是为了以后多给他留条退路,但这种事情,整个塔寨都在跟着他阿爹干,他是阿爹唯一的儿子,总不能凡事都躲在后面,他也想替林耀东多分担一点,“你听说过暗网吗?”
“暗网?”林耀东不知道。
“国际上的军火走私、贩毒,很多交易都能在暗网上成交。”
林耀东笑了一声,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只觉得那是小孩子们的游戏,“我不信这个。我林耀东必须得面对面,眼神对眼神,才能判断对方的段位,以及是敌是友。”
也是回去的路上,林宗辉没开车,蔡军陪着他一路散着步回去,林宗辉这时才收了脸上强硬撑起的冷定,寥落地叹了口气,“阿军,今天你能来替我解围,我要谢谢你。如果你不来,林耀东可能会采取怀柔政策,说不定,会拿我杀鸡儆猴。”
“阿爹,能帮上忙我当然很高兴。”蔡军也为难,“但是以后这种场合……就不要拉上我了吧?我又不姓林,身上还有制服,你把我放在那个位置上,我也很作难的呀。”
“我今天也是逼不得已。胜文死了,胜武走了,二宝又是那个情况……”他叹了口气,“三房我独木难支。”
“胜武有消息吗?”
林宗辉沉默地摇摇头。
被林宗辉念叨的林胜武,正在珠海的某个出租房内,看着面前的二十几块钱和空了的钱夹子发呆。这钱连塞个牙缝都不够,他林胜武竟然也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琢磨了一会儿,半晌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新手机卡,打开手机的后盖,把里面的手机卡拿出来放进嘴里,泄愤般发着狠地嘎嘣嘎嘣嚼碎了,恶狠狠地吐出去,然后把新的手机卡插进了卡槽,打了个电话。
半晌后,他从屋里出来,躲在巷口小心地四处看了看,没发现异常,这才放心地走出来,拦了辆出租车……
林胜武搭乘着出租车到了某个小区里面,让司机等了一会儿这才下车,一双眼时刻警戒着周围动静,他能出逃至今没有被找到,也是因为他万分留心,不能轻易着了道。
刚才他和顺子通了电话,这是一个有过几笔交易的点头之交,在珠海林胜武也想不到别人,没钱没法活命,他别无选择,好在顺子不知道他多少事情,也能稍微安心一点。
很快,穿着内衣裤的顺子自门洞里出来,拿着一些现金塞给了林胜武,“武哥,刚才翻了翻,家里只有这么点,全给你拿来了。我不知道老婆白天拿了四万去打美容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要不,咱们现在去找个取款机再给你取点?”
“足够了,到了四会再向他们拿,哪天顺便来珠海再还你……”林胜武迅速将钱揣进衣服,顺子踮起脚看了看不远处的出租车,“真要走啊?”
林胜武点点头,急匆匆地坐上出租车,对着司机说了一句去四会,和车外的顺子挥了挥手,“谢了,走了。”
出租车开走后,顺子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让人去查林胜武所坐出租车的车牌号,接着又拨了一通电话,接电话的正是遍寻林胜武不着的林灿。
“灿哥,对不起,拖不住他,我怕太热情了让他生疑。”顺子为难道,“不过,我只给了他四千多块。”
林胜武走的时候没带多少钱,估计也是不敢动卡,这些天林灿监控着他的账户信息里面的钱一直没少过,他就猜到林胜武肯定要去找朋友,他把在广东各地信得过的自己人都通知了个遍,没承想早就知会过的事情,竟然还能他妈办砸了。
林灿一听就急了,“我不是让你只给一点的吗?!”
“灿哥,这……家里要是四千多都拿不出,他就该怀疑了,万一他急了眼把我灭了怎么办?”顺子拿着电话苦着脸,林胜武那凶名在外的野狗,谁他妈惹得起?“不过灿哥,胜武跟出租车司机说要去四会,我记下那辆车的车牌号了,我让刚子他哥去查了,看那辆出租车到底是不是真去了四会,有什么消息我会马上打给你。”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林灿无奈地“嗯”了一声,“一定得查到那辆出租车。”
林胜武是真去了四会,但是没在那待。从乘坐的那辆从珠海过来的出租车上下来,他状若无意地朝着前方匆匆而去,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注视着后面的那辆出租车。
见那出租车掉转头朝着来的方向飞驶而去,他停了下来,看了看四周,这时,抬手又拦了一辆四会本地的出租车。
他戴上鸭舌帽遮住了那张阴郁的脸,弯腰钻进车里,跟司机说道:“去珠海。放心,钱不会少了你。”
他竟然换了辆车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