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府大门关闭之际,王府千回百转的走廊之中,一人身如鬼魅,明明在远处,瞬息现身在走廊尽头。
那人个子高挑,身材清瘦,微微驼背,颌下山羊胡,两颗门牙微微外凸,有点像一只老鼠。
岳磐一手负手,缓缓走来,停在那人面前,微微颔首,“于先生。”
于先生也颔首还礼,轻叹道,“可惜了是个女儿身。”
“否则也活不到今日。”岳磐摇摇头,负手缓行,“我有句话说得不假,这二郡主真是同她娘一般的性子,一样的桀骜性子。”
“宁轻尘……”于先生摸了摸山羊胡,微微摇头,“不一样。”
岳磐神色恍惚了一瞬,轻轻叹了口气,“想当年……到底是美人迟暮啊。”
于先生哈哈一笑,“王爷的那位王妃音容可是丝毫未变啊,实在让人艳羡。”
岳磐微微眯起眸子,声音微沉,“供着一尊菩萨,有什么可羡慕的。”
于先生识趣不再提这个话题,“那二人……”
“静观之。”岳磐淡淡道。
“静时当静,动时速动。”于先生拍了拍岳磐肩膀,“话已至此,岳王自忖啊。”
他侧身自王府偏门走出,身影很快看不见。
岳磐并未转身,微微抬头看向走廊顶。
天色昏暗,还隐约可见其上茑萝缠绕垂落,纤柔娇俏,却也生机勃勃。
岳磐微微摇头,踩上台阶,顺着走廊缓缓离去。
……
岳王府的马车将姚君知二人直接送到了其住所门口,好在已近宵禁,倒是没引来多少人的视线。
那驾车的将领告知姚君知,若是郡主喜欢,王爷答应了可以将之赠送,姚君知便兴高采烈让轩辕无疆将马车牵进大院,嘱咐替她向岳王道谢。
那将领完成任务,也不多停留,交了差便转身离去。
姚君知转身一关大门,然后就冲门口猛吐了几口唾沫,嘀咕道,“恶心不死你们。”
轩辕无疆牵马静静看着,等姚君知转身才问,“这马车?”
“留着,咱走时还要坐这马车大摇大摆出城呢。”姚君知言语调侃,语气却倏忽阴沉得可怕。
这位一路护送这位跋扈郡主的军中将领早已习惯了这位小姑奶奶的阴晴不定,只是微微点头。
姚君知小小打了个哈欠,状似漫不经心,“安置好马匹,将岳府上的见闻跟大伙儿分享分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她啪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扇动,缓缓离开,衣袂飞扬,像极了一位浊世翩翩公子,口中却坏笑道,“最翘不过小娘子屁股,舒服。”
……
宁君惜一路施展婆娑步,在宵禁之前终于返回了凡舍。
掌柜的正在关店门,准备打烊,见宁君惜从外面进来,笑道,“回来了,呦,那大和尚呢?”
“他有事,今晚不回来了。”宁君惜笑笑,“那两个人回来了吗?”
“天黑前就回来了,现在估计都睡了。”掌柜的笑吟吟道,“对了,你房间里进去了个人,跟你打声招呼。”
宁君惜想着是无情,便微笑了下,“那您接着忙,我先上去了。”
“明后天啊,尽量别出来了,事多,脱身难,等秋分了一块儿出来,人多眼杂,也拿你没办法。”掌柜的继续关门,随意嘱咐了一句。
宁君惜微微愕然,又瞬间一笑,欠身道,“多谢前辈好意。”
掌柜的似乎没听到,往门外瞅了两眼,确定四周无人,将最后一扇木门抵上。
宁君惜洒然一笑,便转身往楼上去了。
掌柜的关好门,慢悠悠走到柜台前,将凡舍的账本拿出来,坐在一张点燃了一盏油灯的桌前,借着昏黄黄线,一页页开始翻看账本。
烛火幽幽,照在掌柜的满脸褶皱上,书页翻页声清晰可闻。
……
夜已经很深。
姚君知一不小心在桌前睡了过去,因为窗户未关,沁凉夜风吹得桌上纸张四散,又将她惊醒。
她单手撑着额头缓了会儿,抬头有些不耐烦道,“出在外面做什么,进来!”
那个跟着今日到的马车的青衣少女从窗户处现出身形来,翻窗进入房间,欠身道,“二郡主。”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留个人看着我,免得让他操心的。”姚君知双手揉着太阳穴,漫不经心,“什么事,说!”
“岳王此人心胸极窄,野心也不止藏浦水军,此番郡主任性妄为,恐怕已开罪了他,若是藏浦水军检阅,不宜近观。”青衣少女声音冷冷淡淡,不像是婢女,也不像小姐,只是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平静淡漠
姚君知抬头笑了一下,“青鸢,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青鸢低头道,“这并非青鸢之意,而是世子殿下早先之意。”
姚君知气笑道,“我所为何时他能管到了?”
青鸢眼睑垂落,“殿下另有他事,不方便前来。”
姚君知嗤笑了一声,“青鸢,我只问你,据你所知,今日我孤身闯岳王府,岳磐对我态度变化了几次?”
青鸢面无表情。
姚君知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夜色幽幽。
“开始的谈笑风生只是试探,我在民间如何名声,我心中知晓,他们自然也知晓,我既然收敛了倨傲张狂,他总会想着我是不是装得。”
“也好在我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凡大事总有人在前面扛着,这才让他只是欣赏,却不曾真正上起杀心。”
“第一次拉拢是在谈母妃之后,他拿岳自成完全是当挡箭牌,如我身份,哪怕我如何声名狼藉,也不至于嫁给这么个一事无成的窝囊蛋。”
“此事我便不得不说,这位岳王是真冷血无情。俗话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可在岳磐这里,他这个儿子完全是当肉盾的,除了利用毫无作用,也难怪岳磐这般枭雄会有这帮草包的儿子,这儿子两次被整,他还能谈笑自若地算计人,也是挺悲惨的。”
姚君知感慨了一句,便又拉回话题,“他知道我与姚凌殇不和,又以为我只是个喜欢疯玩的黄毛丫头,被他稍一蛊惑,听见些风言风语,说不得就来个父女反目,他也好坐收渔利。只是可惜,”
“他第一次对我生出杀机是在我拿《百宴仕女图》试探他,仕女图只做收藏,哪有归元鼎那般稀罕实用,他便恨我选错了位置,不识好歹。”
“之后,我说出想去战舰上看看,他看似不愿,我猜多半是在迟疑,要不要动些手脚留下我,毕竟他与姚凌殇都是王爷,真杀死个郡主并不是什么滔天大罪。只是后来被我提醒了一句,才觉得杀我的确不值,就此作罢。”
“第三次想杀我,是在我调戏洛雨欣时。”姚君知微微打了个哈欠,“这里纯粹是我看他不爽。既然他让我不开心,我也让他心中有些疙瘩,谁最恶心谁难受,反正是各凭本事了。”
“我当时实际上是在赌他会不会对我撕破脸,果然这老小子定力好的很,硬子头皮同我客套寒暄,面上一副云淡风轻,心里不知打翻了几坛醋坛子。”
姚君知转回头,“他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却碍着自己的野心不敢动我,我若猜得不错,你且看着,明天,最晚后天,岳磐定然会差人送来请柬,说是个接风洗尘宴,让我无法拒绝,至于真实目的,定然是后手了。”
姚君知靠近了两步青鸢,声音清淡却透露着一种咄咄逼人的锐意,“青鸢,我且问你,如今局面我该如何脱身?”
青鸢眉头微皱,并不言语。
姚君知抖了抖睡得褶皱的衣衫,靠回椅子,微微阖目,在脑海中重复一幕接一幕,岳磐的每一个细节动作,那老鼠牙的男人每一次蹙眉舒眉,每一次轻微抬头。
她忽然轻笑了下,语气也轻松下来,“不过,我这位王叔是真的能忍。既然他这般能忍,我若不给他些意外,实在过意不去啊。”
青鸢哑然。
姚君知瞟了青鸢,倒了杯凉茶抿了一口,“这事还早,你也没必要知道。你找我应该不会为了这一件事吧?”
“凡舍,那人在凡舍。”青鸢点点头,继续道。
姚君知砰一下将茶杯砸在桌上,猛地站起,“你说什么?”
“今日教训岳王府世子的那人在凡舍,但郡主不能去。”青鸢一字一句道。
姚君知脸色数度变化,点头道,“我自有分寸。”
青鸢也不多说,继续道,“洛雨欣乃原西夏附属国万达侯之女,当时岳磐率领的三十万骑兵攻陷万达国,洛雨欣便被岳磐带回营中,后来,洛京论功行赏,岳磐因为洛雨欣,还休了糟糠之妻,只为金屋藏娇。”
“这么说,那个岳自成并非现在这个岳王妃之子?”姚君知有些玩味问
“是!”青鸢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姚君知摸着下巴,有点幸灾乐祸,“这么说,更有意思了。”
青鸢瞟了眼若有所思的少女。
“行了,你退下吧,我有些乏了。”姚君知小小打了个哈欠。
青鸢面无表情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姚君知打了个哈欠,四下看了看,转到床头,一头就睡。
……
房间的门窗尽皆紧闭,房内却有风平地而起,吹得烛火跳动,忽明忽暗。
终于,烛火渐渐稳定,照亮一身白色无瑕的白衣
,如瀑雪色的长发,一张俊朗干净的面庞。
宁君惜摊开手掌,两掌同时掐诀,在两手间便形成两团乳白色的光团,似乎浓缩的雾气,在不断翻涌。
他仔细调动着这些白色光团,直到光团渐渐稳定下来,似乎两颗琉璃球在不断旋转。
之后,他控制两团光团缓缓靠近,但在两团光团相互靠近之际,光团中的灵气再次紊乱翻涌起来,似乎随时可能炸掉。
几个呼吸,宁君惜手中的白色光团逐渐淡去,最后消失。
宁君惜缓缓睁开眸子,有些疑惑不解。
他修习的抱元诀与蕴灵诀都是五行功法,在修习方法上差别并不大,但两者修习出的灵气却似乎是天差地别,彼此间不得相融,以至于宁君惜目前只敢那蕴灵诀探索,却不敢拿来修炼。
所为蕴灵诀,与他的先炼气后炼体相近,只是区别是蕴灵诀是在增强体质的同时在经络中形成灵气壁,日积月累,到宗师境便可积少成多,哪怕不增强体质也可能成功进阶。
这种方法自然耗时耗神得很。
但宁君惜自忖修行方式上并无错处,而且已经尝试了很多次,都是如此,不得其法,这就让他渐渐有些烦躁起来。
自黑暗峡谷出来,他便已经在进入小宗师的门槛上了,可他目前却仍是前路迷茫,不知该何去何从。
本来以为蕴灵诀会给他些惊喜,结果细究起来,他竟然是练不了。
他倒是有一个设想,便是将体内抱元诀统一炼成蕴灵诀,可他一身的抱元诀,若是在经络中与蕴灵诀相冲,恐怕连老头子都救不了他。
思忖许久,始终不得缘由,宁君惜轻轻叹了口气,下床到桌前倒杯水,又看着水纹在水杯中扩散开来,开始怔怔出神。
水满自杯子中溢出,涌出杯面,哗啦啦落在地上。
宁君惜猛地回过神来,苦笑了下,坐在桌前,喝了口水,伸手指将滴落在桌上的水习惯性划成横横竖竖,便开始想棋路,然后又拿手胡乱抹掉,愈发烦躁。
他最近诸事不顺,似乎学什么都学不好了,真是愁煞他了。
这时,他听到了点细微动静,猛地转头,看到窗户上印了个影子,随风摇摇晃晃。
宁君惜愣了愣,脑海中瞬间想到他在三楼,窗户后是街道,没有阳台什么的,顿时愈发愕然。
难不成外面那个人是趴在窗户上的?
这个鬼故事一点都不好笑。
宁君惜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过去,也不敢大声喊免得把人家一嗓子喊摔下去,只是缓缓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细缝。
他看到窗户外是一块布料,正巧挂在他窗户角上。
“真是自己吓唬自己啊。”宁君惜哭笑不得,将窗户彻底大开,将那件衣服挂下来,抬头看到一人挂在二层窗户上,微微抬头,正巧与他视线碰上。
那是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人,生的眉目如画,十分漂亮。
当然,这么三更半夜的,再漂亮的人宁君惜也不会觉得可爱。
宁君惜与那人对视了两个呼吸,面色古怪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那少年没说话,却似乎壁虎般一点点往三楼爬了。
一个修行中人,对于这般诡异场景自然不至于害怕,倒是莫名其妙更多一些。
宁君惜歪头笑了一下,从窗户处一跃而出,顺手便将那少年从二楼到三楼送回到脚踏实地了。
嗯,这是一个少年,确确实实的少年,不要问宁君惜怎么知道的,他只是一不小心。
“你干什么的?”宁君惜落地便迅速松开少年,顺便与他拉开距离,奇怪又好奇问。
要不是他练功才醒,碰巧碰上,他估计也不会想到大半夜的会有人没事找事当壁虎。
那少年面色同样古怪看了宁君惜几眼,才声音淡淡道,“有人找你。”
“找我?”宁君惜莫名其妙,“做什么?”
那少年活动了下手脚,似乎刚才的那一番折腾也把他给累惨了,又过了一会儿才说,“随我来。”
宁君惜回头看了眼凡舍,这座三层木楼在夜色映衬愈发显得安静朴素,见那少年看他,不解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那少年摇摇头,只是说,“你跟着来便是。”
宁君惜笑了一下,无奈道,“没你这么请人的,抱歉,你随意。”
说完,他微微提气,瞬息便钻回了自己屋里,窗户一关一锁,吹熄烛火,不再理会。
“你……”那少年完全没料到宁君惜会忽然翻脸,一时间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宁君惜窗户已经紧闭,房间里黑漆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