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饭过后,稍事休息的我们来到库房继续做盘存,叶子觉得无聊就没跟来,带着小男孩一起去队里看扫尘热闹去了。半个钟头不到,他们又跑回来了,一进屋就告诉我们总部来人送过年的礼品,让大家都过去领。
我们放下手头活跟了出去,只见一辆面包车停在韩队长家院门口空地上,司机和一位妇女在后面卸货,各类礼包盒堆成一片,韩队长和几位老住户正在给它们分类。
我跟了过去,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后面出来,手里拎着才卸下的礼品盒,一眼认出是小慧。我有些意外,走过去打招呼,好奇问她为什么又过来了。
“不欢迎我吗?”她玩笑了一句,解释说自己是跟林主管一起来办事的,主管临时有事耽误了,明天才能过来,她就跟着面包车先来了。
我记起前几天林女士捎来的信,想必明天她来严集就会和我谈论去留的问题,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涌起矛盾的思绪,便没再多问,顺手帮忙接过小慧手里的东西。
我原以为没有我的礼物,碍于面子想要找理由先行离开,以免临场尴尬,不曾想林女士做事很细,特意吩咐为我多准备了一份,让我有些感动,虽然都是些普通的过节礼品。分完礼品后,小慧帮忙将我的东西送回农宅,随即从包里掏出一个看起来挺厚的红包给我,说是年终奖,严集每个人都有,这一份是我的。
我愣了下,下意识拒绝,只感到脸上有些发烫,显然这也是林女士准备的。礼品倒还好说,平白无故送来一份现金意义便不同了,所谓无功不受禄,我又如何好意思收下呢。小慧见我拒绝,或是早有预料,忍不住笑了。
“果真被被主管猜对了,”她说,“主管猜到你会拒绝,所以她说了,如果你答应加入到集团里,那你就是员工了,理所应当有年终奖。如果你不愿意,这个红包就是对你这么多天帮忙的感谢,算是集团的一点心意,所以你是无论如何都要收下的。”
这倒是个说辞,想是因为林女士知道我身无分文,便找了个由头送我些钱。虽说是好意,做法也很巧妙,可是归根结底不过是委婉的施舍罢了。
我有些难堪,不太想接受,便告诉她自从来到上佛山这么多天,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倒是多劳她们照顾,已是很不好意思了,如何还能收下这份酬劳。
“你可不要这样想,”小慧说,“那是我们的职责,大家都是为集团做事的,而且说到底也都是为了自己,所以没有什么劳烦可说的。再说了,这些钱反正都是集团的,何苦不要呢。”倒是说的很直白。
实话说,我确实需要钱,凡是在文明社会生活,总是少不了的,可是一时间总有些拉不下面子,迟疑着没有立即伸手来接,这时外面传来说话声,我不想别人撞见这个尴尬场面,便不再推辞,干脆就收下了。
货车司机夫妇在韩队长家稍坐片刻后告辞离开了,小慧则在我的住处对面要了栋空房屋暂住下来,等候林女士。我们跟去帮忙将屋子收拾出来,随后又回到仓库,继续做盘存。
跟了一路的叶子见我们又回到库房,觉得很无聊,才进来几分钟就呆不住了。听到小慧谈起总部的事情,说到天总计划让她回总部过小年,叶子赌气似的说了句“我不回去”,不待她说完,拉着小男孩就跑出去了,看起来很不高兴。被驳的小慧有些尴尬,说错话似的悻悻闭上嘴,让我很疑惑,忍不住打听发生了什么,小慧很意外,反问我“你不知道吗?”见我一脸无知,又看向女伴,于是女伴做了解释。
原来,几天前女伴陪着叶子回总部的时候,发生了不愉快。因为叶子回来,天总把家人召集在一起,举办了一场家庭宴会,而那也是叶子第一次参加。宴会的时候,天总向家人宣布叶子的身份,并恢复她的姓氏,准备将她正式纳为家庭成员,结果家里人当场闹了起来。
“当时我在外大厅,和管家保姆在一起,”女伴回忆说,“听到里面吵得厉害,都不敢进去。不一会叶子姑娘溜了出来,说害怕想走,被我们劝住了。因为不敢再进去,我就只好陪她站在大厅等着,保姆还在一边安慰。正在说话,大门被人一把推开,天总的二女儿走了出来,她一看见我们就跑过来,还不等说话,狠劲一把就把叶子姑娘推倒在地,撞在了后面的大花瓶上,跟着花瓶也被撞倒碎了一地,幸好没有砸到叶子姑娘。客厅里面人听到外面动静,跟着一家人又跑到外面接着吵起来。”
“后来,天总让管家把我们带出去了。晚上在客房休息的时候,叶子姑娘说身上疼,脱了衣服才看到她后背和胳膊上有几块淤青。本来是要告诉天总的,叶子姑娘害怕没有让说,只让保姆拿冰袋处理了一下,第三天我们就回来了。”
原来如此,我记起那天早饭的时候,后勤妇女不留神提到天总的子女,叶子看着好不自在的样子,原来是在那次家庭宴会上遭遇留下了心理阴影,这几天见她总是嘻嘻哈哈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却不知在总部遭遇了这些事情。
我向女伴询问后续的情况,女伴摇头说没有了,自从回到严集,总部那边就再没有来消息了。
“我倒是知道一些,”小慧插了一句,我们同时看向她。
“听说天总把他女儿在集团的职务撤了,女婿也降了职,”小慧说,“还有他的小儿子,原本在集团的挂职也被撤了,连带总部里面一些高管被辞退,听说集团里凡是相关的人都没能躲过这次处罚。”
我很诧异,听起来这个处罚很不寻常。听到这些说法,我的心里莫名有些欣慰,这倒不是幸灾乐祸的狭隘思想作祟,只是站在叶子角度的实时感受。
当然,这是好事,对叶子来说,无论她的身世和遭遇如何不堪,都已经过去了,从现在起,已经有人站了出来,提供强有力的保护,往后在整个天一集团里,至少没有谁再去为难她了,这个局面比我最初设想的还要好。而且,天总已经公开承认并正式接纳了私生女,同时对有偏见的子女们来了个下马威,即便以后在家庭里叶子想必也不会太吃亏的。当然,这个牵连众多的严厉处罚并不只是因为宴会上的不愉快,而是有更深的原因,从叶子离开酒吧前就已经酝酿了,家宴的争吵只是□□,整个事件要曲折离奇的多。
事实是,叶子的这次逃离酒吧事件,前前后后都是别人的阴谋。
早在上佛山锦城建立的时候,因为天总与几名女员工私交并被曝光,家族的矛盾就产生了,随后就是女员工遭遇车祸,以及私生女被他人领养等一系列事件。风波过后,事态渐渐平息下来,但是矛盾却日积月累,并且在积怨中传到了下一代。
十几年后,子女们都长大了,随着逐渐任职于自家集团,有了利益纷争,矛盾再次浮现出来。在子女们眼中,叶子这个私生女并不为他们认可,因为父亲的偏袒,反而激化了他们的怨恨。正如当年他们的母亲对待私生女生母那样,他们计划在公之于众之前,将叶子从家族中彻底抹去,于是策划了这次逃离事件。他们买通姓尹的客人,将叶子骗出酒吧,想要制造一起意外交通事故,当然最终没有成功。尹姓客人中途变卦,他给了叶子些钱,将她在半路放下,自己开车逃走了,因此才有了我在荒野奇遇叶子的故事。
戏剧的是,这次计划失败也并非意外和良心发现,而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计中计,其中牵涉了一位关键人物,锦城的一位陪酒女,正是她在暗中的一番运作,才最终挽救了叶子。至于这位陪酒女,说起来也不陌生,当小慧说出她的名字,我才发现,她就是那天在酒吧厅主动找我喝酒聊天,自称“柠檬”的红衣女子。而她来找我,据说是见我面生,又是小慧送我来的酒吧,在这特殊时期,不免对我产生好奇,想来套我些话,只因我嘴拙,又反应蠢笨,于是放弃了。
整个事件起因久远,牵连众多,且环环相扣,果真是豪门似海,热闹非常。
关于这位陪酒女,听说是个孤儿,早在孩童时期就来到天一集团,因为相貌品行突出而被挑选出来,和一群年龄相当的小女孩一起,经历了一番□□成为职业陪酒女,分配于集团各□□里,开始了陪酒生涯。“柠檬”是她在酒吧的别名,至于真名,以及她的身世年龄之类的信息,小慧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她来到集团已经超过二十年了,不过这对于她们那种职业来说并不十分稀奇。七年前,她与几名姐妹一起被调到了上佛山锦城,彼时的酒吧区因为单老板的长期经营,酒女们多归属于她的阵营,柠檬来的晚,加之她不招惹是非的行事风格,以及对谁都是不偏不倚的态度,在众人眼里是个职守本分的“局外人”。不过,别人也都明白,作为从小混迹于形色人群的职业陪酒女来说,她的内心自然不会如此简单,只是她常年如一的淡漠表现麻木了众人,许多时候,客人和职员之间的一些私密谈论便不刻意回避她,而她也因此得知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其中就包括叶子的事情。
听说关于天总子女的阴谋,她早有耳闻,甚至是计划实施前数周,她就已经和尹姓客人私谈过数次,至于谈论的内容就不得而知了,结果就是她说服了尹姓客人,挽救了叶子(想来颇有些可怕,对于这种隐藏在暗处行事难测的人来说,如果心存邪念,破坏力往往是难以估量的,好在她没有做出那种阴险歹毒的事情来)。说起这位酒女,倒是有些与众不同,她有着出众的身体资本,业务能力自然也足够厉害,却不趁着年轻去争名夺利,这在同行中是很另类的(所谓从小锻炼,只为几年韶华)。
与之相对的是,她在集团里却混的如鱼得水,还有着为人瞩目的广泛人缘。因为在集团混迹的时间很长,她与总部许多高管关系很好,在客人和同行间的口碑也不错。值得一提的是,她与单老板两个养女关系也不寻常,她是小女儿单雅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和叶子的关系也不似别的酒女那样敌对,平日里对她比较照顾,碰见其他员工刁难叶子,她还时常公道的出面解围,只因单老板的原因,并不曾和叶子走的太近,这种若即若离的表象也不多为外人注意。(后来在别人的点醒下,我才得到了一个较为深刻的看法:她是个聪明人,八面玲珑,手段灵活,还能很好控制自己的风头,不惹人注意,又能不动声色的积累口碑。有观点说她看透了集团的矛盾和利害点,有意无意的积累资本,想要藉此上位——这是我在逛街时无意间听来的,真假莫辨,也不排除参杂了站位的因素,在此便不赘述了。不过关于她的结局倒是值得玩味,听说最后也离职了,缘由不得而知。)
说到这里,小慧调转话题,特别提到了单雅,细说了她的身世,以及不久前的轻生风波。
单雅小叶子两岁,身世和叶子一样,也非常坎坷,她生于西北的一个穷山村家庭,因为重男轻女的旧思想,出生不久便被抱走,养父母是单老板的远亲,因为无儿无女,便抱养了她。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有着精神病史的养母亡故,随后不久她又被单老板收养,改名“单雅”,一直到现在。半个多月前,单老板与天总子女们的阴谋败露,集团里矛盾激化,一时间锦城管理层乱作一团。她作为单老板的养女,夹在其中多方受难,又无人帮助,因此萌生了轻生念头。她不知从哪得知的割腕自杀的歪主意,找了一把刀躲在屋子里自残,后来被人发现,救了下来。这件事在暗地里传的火热,却并未引起多大风波,据说深陷于官司中的单老板都不曾得知。不过从那之后,那些跋扈的报复性行为因此收敛了很多。作为朋友,出于怜悯的柠檬偷偷过去找她谈心,暗地里帮助她,而她也就无话不说,将自己的一切告诉了柠檬。她哭诉被人落井下石的遭遇,认定单老板不要她了,想要离开锦城,也听不进别人的劝慰,甚至还与几位要好的朋友道了别。从那之后,她像是傻了一样,受到刁难和报复也不再哭闹,看上去有些神思恍惚。因为避嫌,平日里也没有员工与她搭话,任由她梦游似的在酒吧区游荡,也无人过问,单老板更是自顾不暇。
关于单雅的种种故事,除了零星听来的谣传,其余的都是小慧从酒吧区一位前厅领班那里得知的(她也是林女士较为信任的员工之一)。不久前她去酒吧区办事,俩人就单雅的风波之事聊了很多,那段时间也是风言风语正盛的时候。
“我有三个妈妈,第一个妈妈生下我,不要我,第二个妈妈爱我打我骂我,第三个妈妈利用我……我要走了,我要去找我的妈妈了……”
这是单雅的原话,小慧从前厅领班那里听来的,就在三天前。说到这里,小慧沉默了,我的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犹豫了一下,正想开口询问后面的事情,韩队长推门进来,过来查看盘存情况,谈话因此被打断,也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