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云娆耳朵嗡嗡作响,女郎却已取下帷帽,笑脸盈盈地朝陆君平喊道:“表哥。”
“岑姑娘。”陆君平朝自己便宜表妹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瞥了容珺一眼。
陆君平生母出身及位份都不高,明帝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接他回宫时,居然召告天下,说他乃温贵妃所出,只是他出生时命中带劫,才不得不送出宫,寄养于佛寺。
温贵妃为明帝最受宠妃子,除了膝下无子以外,母家势力丝毫不逊于皇后母家何氏。
她为威永侯嫡幼女,与岑家兄妹母亲正好是嫡出亲姐妹,于是乎,陆君平一回宫就平白无故多了许多便宜亲戚,比如这两个货真价实天之骄子,岑时卿与岑煊。
又比如岑时卿身为太子太傅父亲,与身为威勇侯嫡女母亲温氏,还有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丞相温斯年。
温相是温贵妃及温氏嫡出大哥,同时也是岑家兄妹亲舅舅。
兄妹俩身份之矜贵,非寻常勋贵人家可比,满京城,无人不羡慕他们。
思及此,陆君平目光不由得飘向已是脸色煞白云娆。
他突然觉得这个小丫鬟有点可怜。
岑时卿母家如此强大,又是岑府独女,岑母从小就将她当成掌上明珠,有求必应,完全是锦衣玉食堆着养出来,这样一个人,京城上下,谁不想娶她为妻?肯定任何一个有野心男人都想。
相较之下,云娆这么一个从小被扔在乞丐窝孤女,又算个什么东西?随便到街上问个三岁小儿,都知道该娶何人当正妻。
三岁小儿都懂事,云娆自然不会不懂,是以前世容珺与岑时卿定下亲事之后,她不曾有过一句怨言,这一世,她更是早早做好远离容珺准备,就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岑时卿碰面。
前世她也曾岑时卿见过面,回忆并不怎么好。
她还记得这位天之骄女,对她说过每一个字,当时她听完之后,那些被她小心翼翼藏起来自卑和嫉妒,都被赤-裸-裸地扒了出来,在这位天之骄女面前,无所遁形。
那是打从她被容珺带离那个肮脏乞丐窝之后,再也没出现过自卑。
那滋味,远比当初长公主面前,被张妈妈扒到只剩一件心衣与亵裤时,还要难堪。
那也是她头一次无比痛恨自己出身,无比地憎恨狠心抛弃自己爹娘,为自己自不量力,深感羞耻。
云娆其实从来不觉得自己悲惨,反而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幸运人。
否则也不会在随着牙婆回去路上,遇到容珺。
当时已近年关,天空落着鹅毛大雪,她缩在墙角,浑身都要冻僵,忽然有个妇人来到她面前,拿帕子给她抹了抹脸,捏起她脸,端详半晌。
妇人很快就露出满意笑容,先是给她一件温暖棉袄,再说她长得好看,得了贵人眼缘,要带她去贵人家里当丫鬟。
那时她,每天吃不饱穿不暖,可以为了地上碗里一小根肉丝,欣喜若狂大半天,做梦都想有人带她回去当丫鬟。
她求之不得,满心欢喜跟着妇人走了。
后来,容珺出现了。
当时容珺约莫十二、三岁,是个奇怪少年,下着大雪,却放着后面温暖马车不搭,偏要骑马。
少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消极阴郁气息,微微上挑凤眸里,全是愤世嫉俗冷漠,玉琢般脸庞冷得像冰块一样。
云娆从没看过那么好看人,当他骑着马出现在眼前时,便目不转睛看着他,完全挪不开眼。她心里想着,这个神仙公子身后马车,刻着那么精致雕纹,里面肯定很温暖,很舒适,可眼睛始终看着他。
云娆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漂亮神仙公子和华贵马车,自然要看神仙公子。
大概是她目光太过放肆,就在少年快要经过她时,突然停了下来,横出一管铁笛,揽住了她与妇人。
他就那么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她,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妇人面露不耐,忍不住开口:“这位小公子……”
少年眸子弯了起来,脸上带着漫不经心却又温柔笑容,无视妇人,径自问她:“丫头,今年多大?”
他笑起来又更好看了,声音也懒洋洋,沙哑,低沉。
云娆不由得心生好感,想也不想,冲他笑了笑:“六岁。”
少年眉梢微挑,扫了眼一旁妇人,似是一眼看穿她身份,或是早就知晓,好笑地问:“哦?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妇人脸色随着他话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云娆怔了下,摇头:“不知道。”
他轻声哼笑:“那你还敢跟他走。”
云娆仰头,乌溜溜眼睛看着他,不假思索道:“因为不想饿肚子。”
兴许是这个答案太直白,少年忽然沉默,好一会儿,才又说:“跟我走也不会饿肚子。”
云娆看着他,突然犹豫。
少年身着锦衣华服,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气息,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公子,云娆年纪虽小,却也知道,高门大户丫鬟身家都得清白,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世,还是个乞儿。
她低下头,原本清亮开朗声音,忽然怯弱起来:“贵人莫要开玩笑,知知就是个无父无母乞儿。”
关于自己亲人,云娆什么也不记得,唯一记住,就只有自己小名叫知知。
她不想再抛弃,与其隐瞒自己身份,回去之后又被卖掉,不如据实以告。
少年笑了声:“看得出来。”
她一下子瞪大眼睛,随后想起自己浑身脏兮兮,头发还都打绺,脸上泥虽然被妇人擦掉了一些,依旧惨不忍睹,就连妇人给她棉袄,也因为她瘦到只剩皮包骨而松垮垮。
确显而易见。
“等等,这丫头是我先看上,已经有贵人要带她回去当丫鬟,你要丫鬟就去别地方找。”妇人忽然出声。
少年不予理会,径自下马,低眸看她:“现在,你还有另一个选择。”
云娆眼睛慢慢瞪大。
“跟我走。”
打从她被抛弃之后,再没有人给过她选择,一直以来,她都只能被迫接受一切。
云娆仰首,怔怔看着少年。
少年很瘦,也很高,一身绛红银线暗纹华服,身披精白素面杭绸鹤氅,天寒地冻雪花纷飞,他满身都是雪,浑身上下却流露着温润如玉,如春风般温暖气质,宛若天上谪仙玉人,不沾半点烟火气息。
仿佛稍早前阴郁气息只是她错觉。
云娆从很小时候,就不相信这世间有神佛,倘若真有神佛,那为何祂们从未听到她那些再卑微不过祈求,但在这一刻,她愿意开始相信。
“好。”
她刚开口,少年就将她抱了起来,不发一语地往后头马车走去。
“等等,等等,这丫头是我先看中,是我跑了好几个乞丐窝才寻到好苗子,你怎么能说抢就抢,就算真要抢,你好歹也得给我跑腿费──”
牙婆在后面追着,少年从腰间拽下钱袋,头也不回往后一扔:“滚。”
她逐渐听不到牙婆声音。
马车里果然如她想象那般温暖。
只是里头不只有温暖熏笼,还坐了另一个华服男子,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男人眉眼与少年有几分相似,一见到少年抱着她上马车,英挺剑眉就重重皱了起来。
“这几日你已经胡闹得够多,再胡闹也得有个限度!将一个来路不明乞儿抱上马车成何体统,把人放下去,我绝不许你带她回京。”男人眼中掠过一抹厉色,声音极沉。
云娆听见他话,心中一紧,脏兮兮小脸,瞬间变得比外头大雪还要白。
她又要被抛下了吗?
少年将她安置在软榻上,拿起帕子,慢慢悠悠擦拭着她脸,眼皮抬都不抬:“今日是我与妹妹生辰。”
男人一怔,眼中闪过悲痛之色:“就算是这样,这个乞儿也不能──”
“为何不能?”少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低笑起来。
两人之间气氛十分压抑,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云娆屏着呼吸,缩着肩膀,动都不敢动。
好半晌,少年才抬头,脸上全是毫不掩饰冷酷:“父亲,我们与她,又有何差别?”
他语气愤慨,音量却是极轻:“您说我胡闹,是,儿子就是胡闹,因为回京之后儿子连胡闹想法都不能有!”
男人瞬间哑口无言,失魂落魄耷拉着脑袋,沉默许久,终是许了。
云娆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这世间真有神佛,从今往后,她再不用饿肚子了。当少年再次擦起她脸,她忍不住,幸福地冲着他微笑。
回京路上,少年告诉她,从今往后,她不再是任人宰割与欺辱小乞丐,从他带她离开苏州那一刻开始,再不会有人欺负她。
云娆似懂非懂,并不相信。
直到他让她学女红,让她学琴棋书画,让她读书识字,让她逐渐忘记自己曾有多不堪与卑微。
可以说,她从小到大所有自信,全都是容珺一点一滴亲手建立起来,但那一天,岑时卿却让她彻底明白,那些她所以为自信,究竟有多可笑与不堪一击。
当晚,她喝了酒,醉意来得猛烈,使人放肆,将一切情绪放大,昔日少年已成威风凛凛大将军,她倒在他怀中,不该问话脱口而出:“公子是不是不想让人知道,你屋里有人?”
是不是不想让人知道,有她这么个出身卑微通房?
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可怜她?
他眸色温柔如水,半阖眼睫,低眸看她。
狭长而又漂亮双凤眼里,有着她微醺姿态。
回忆到此,云娆双唇微|颤,闭上眼,不愿再想。
钟钰见到云娆脸色发白,心中微微一叹,正要上前安抚几句,身后男人突然开口。
“刚才来路上,你说她叫什么?”
钟钰微怔,心想,何止在刚才来路上说过,她从小到大就跟他提过云娆名字好多次,偏生这人永远记不住。
她心中不停嘀咕,想起今天要办正事,还是回头,没好气看了他一眼:“指挥使大人,她叫云娆,云朵云,妖娆娆,是我最要好闺密,小求您大发慈悲,记一下吧。”
男人嗯了声,浑身上下散发着冷气,无声地盯着眼前这个让钟钰费尽心思小丫鬟,审视意味十足。
钟钰瞧着像是有戏,立马凑到岑煊身旁,低声问道:“如何?”
岑煊神情冷肃,轻飘飘扫了她一眼。
两人十多年青梅竹马,若是平时,钟钰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但如今她有求于人,不敢太放肆,咧嘴笑笑,回到云娆身边。
岑时卿并没有注意到容珺身后丫鬟与钟钰和自家兄长问话,打自容珺一进门,她目光就只有这位温润儒雅,芝兰玉树大将军。
那日容珺凯旋回京,驾马走过长街,身披战袍,甲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威势十足,不似寻常武将上下粗莽,玉琢一般脸庞带着浅浅微笑,气质清隽儒雅,岑时卿当下便已对他动心。
与七皇子请完安之后,她迫不及迫地朝容珺福了福身,脸上同时浮起女子羞涩婉约:“容将军。”
容珺微微颔首,却是看向岑时卿身旁玄衣男子:“岑指挥使,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