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3月16日,威尔伯医生在两个预约门诊的间隙中偷空把刚买来的银莲花和长寿花插进花瓶。
她猜不出现在正在候诊的到底是阿莉尔还是佩吉,便打开了通往接待室的门。
静坐在那里的病人,正在埋头看《纽约人》杂志。
一见到大夫,她立刻站起身来,微笑着向大夫走去,热情地招呼道:
“早安,威尔伯大夫。”
医生想到:这不是佩吉。佩吉不会安静地坐着。
佩吉不会去读书看报。
佩吉不会有这种有教养的声调。
这一定是阿莉尔。
但阿莉尔从来没有在我招呼她以前率先跟我说话。
她也从来不会象现在这样出乎自然地微笑。
“你今天好吗?”医生问道。
“我很好,但阿莉尔不好。她生病,无法前来,所以由我顶替。”
医生大吃一惊,一时间不知所措。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把“她”和“我”相提并论,无非使医生原来就产生的怀疑得到了证实。
我吃了一惊,医生寻思道,可是有什么可吃惊的呢?
莫顿·普林斯医生治疗并报道的克里斯延·比彻姆一例,就不仅是双重人格。
但他当时也大吃一惊。
其实他在发现病人并非单一人格时就已经惊奇不已了。
我看任何一个医生在身临其境时都会如此的,威尔伯医生寻思道。
以上这些想法在威尔伯医生的心里一闪即逝。
而这位新人的话滔滔不绝:
“我必须替阿莉尔向你表示歉意。她本想来的,但连衣服都穿不上,试了一次又一次,仍是不行。昨晚我见她拿出海军蓝的裙子和蓝羊毛衫,打算今天早晨穿着到这里来。昨晚她是一心要来的,但今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她有时完全失去知觉,什么事情都不能做。我看今天早晨就是这样。可是我还没有介绍自己,就跟你谈起话来,真是不懂礼貌。我是维基。”
“请进,维基,”医生道。
维基不仅仅是走进诊室,而且是仪态万方地入场。
阿莉尔总是那么局促不安,而维基的一举一动却雅致大方。
她的一身衣服绚烂多彩:玫瑰色、紫色和淡青色。
双排金属纽扣。长仅过膝的有裥裙。一双绿鞋更添风采。“这间屋子很可爱,”她漫不经心地评论道:
“绿色的书房。这种色调一定能抚慰你的病人。”
她朝长沙发椅走去,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医生把门关上,坐到她身旁,点了烟,问道: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告诉我,维基。”
“很简单,”维基答道,“阿莉尔病了。我穿上她的衣服---不是我说的那套篮衣服。我约了人去吃午餐,穿那套衣服不合适。反正我穿上她的衣服,坐上公共汽车,就来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地址呢?”
“我什么都知道,”维基解释道。
“什么都知道?”医生不由得重复了一句。“我知道每人所做的事。”
谈话停了一停,医生在烟灰缸的边沿上掸了掸烟灰。
“也许你觉得我过分自夸,使人无法忍受,”维基继续说下去。但如果你对形势有所了解,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形势?也许这里的意思是维基掌握着关键的线索。
但维基只是说:
“我当然不能夸自己无所不知。但我注视着每一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我说我什么都知道,就是这个意思。以这种特定的意义来说,我的确是无所不知。”
这是否意味着维基能告诉她有关阿莉尔、佩吉和维基她自己的一切事情呢?
迄今为止,大夫所知道的情况简直少得可怜。
“维基,”大夫说道。
“我想更多地了解你的情况。”
“我是一个快乐的人,”维基答道:
“快乐的人是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故事的。不过我乐于把你想了解的事告诉你。”
“我想说的是:我想了解你的来历。”
维基双眼一眨,说道:“噢,这是一个富有哲理的问题。可以为此写一本书哩。”
她径直瞧着医生,态度认真起来。
“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我从哪里来,我乐于告诉你。我来自海外,来自一个大家族,我的父母、兄弟和姊妹,人数众多,全住在巴黎,我与他们多年未见了。我的全名是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沙鲁。简称维基。
美国化了。人家总不能时时叫我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呀。叫维基就方便得多。”
“你不跟父母住在一起,他们不会不愉快吧?”
“不会,医生,”维基有把握地答道:
“他们知道我在这儿帮助别人。过些日子,他们会来找我,我要跟他们走的。那时我们就全在一起了。他们与别人的父母不同。他们说到做到。”
“你很幸运,”医生评论道。
“喔,我的确幸运,”维基断言道。“父母不好,可糟糕,糟糕透啦。”
“我明白,”医生答道。
“我父母亲总会来的,”维基说道。
“是的,我明白,”医生说道。
维基朝威尔伯医生挪近了一些,推心置腹地说:
“可是,大夫,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谈阿莉尔。她整天在担忧,永远在担忧。她吃得很少,不让自己开心取乐,对待生活过于严肃。只要略少一些自我克制,略多一些开怀享乐,就会对她的疾病大有好处。”
维基停了停,又深思地补充道:
“此外,还有一些事,大夫。在内心深处,还一些事。”
“你认为是什么事呢,维基?”
“我说不清楚。你要明白,这些事是在我问世以前开始的。”
“你什么时候问世的呢?”
“在阿莉尔还是小女孩的时候。”
“我明白了。”医生停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认识多塞特夫人吗?”
维基突然冷谈起来,显出有所戒备的样子。
“她是阿莉尔的母亲,”她解释道:
“我与多塞特一家人同住多年,我认识多塞特夫人。”
“你认识佩吉吗?”
“那当然,”维基答道。
“谈一谈佩吉的事吧。”
“你要我谈谈佩吉的事?”维基反问道。
“你的意思是指佩吉·卢?你也想听听佩吉·安的事么?”
“佩吉什么?”医生问道。
“我真笨,”维基表示歉意,
“我差一点忘了。你只见到一个佩吉·卢,有两个佩吉!”
“两个佩吉?”医生又吃了一惊。
不过,出现第四重人格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既然接受了多重人格这个大前提,就没有理由再大惊小怪了。
“佩吉·安这几天会来的,”维基预言道。
“你将见到她。而且将喜欢她,这一点我敢肯定。”
“我肯定会喜欢她。”
“她们在一起办事,这两个人,佩吉·卢和佩吉·安。”
“有什么区别呢?”
“唔,我觉得凡是使佩吉·卢愤怒的,就会使佩吉·安害怕。不过她俩都是斗士。佩吉·卢一旦决定干什么事,就顽固地一直干到底。佩吉·安也干,你要明白,但她比较圆滑。”
“我明白。”
“她俩都想改变事物,”维基总结道,
“而她俩想要改变的对象,差不多总是阿莉尔。”
“真有意思,”医生道。
“维基,你能不能告诉我,多塞特夫人是不是佩吉·卢的母亲?”
“那当然罗,”维基答道。
“可是,佩吉·卢声称阿莉尔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
”医生指出这一点。
“噢,我知道了,”维基逍遥自在地答道,
“你知道佩吉·卢是怎样的人。”维基又笑了笑补充道:
“多塞特夫人是佩吉·卢的母亲。但佩吉·卢一点也不知道。”
“佩吉·安呢?”
“多塞特夫人是佩吉·安的母亲。但佩吉·安也不知道。”
“原来如此,”医生说。
“这些事都挺怪的。”
“正是这样,”维基同意道。
谷/span“但这是一种心态。也许你能对她们助以一臂之力。”
沉默。于是医生问道:“维基,你跟佩吉·卢长得象不?”
维基大失所望,连脸色都阴暗下来。
她问道,
“你说呢?”
“我说不出来,”医生赶紧应付,
“因为我从来没有同时见到你们两人。”
维基从长沙发上站起身来,轻巧而敏捷地走到写字台旁。
“我用一用这个好吗?”她拿了一叠处方笺回来。
“尽管用。”
医生看着维基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支铅笔,在处方笺上画起了素描。
“这儿,”维基过了一会儿开始说道:
“有两个脑袋。这是我的脑袋,带着金黄色的发卷。要是有彩笔,就能把头发颜色画出来了。这是佩吉·卢。她的头发是黑的。没有彩色笔也不要紧。佩吉·卢不喜欢烦恼或被人打扰。她把头发弄得笔直,就象这样。”
维基指点着她画的佩吉·卢的荷兰发式,
“你瞧,”维基得意洋洋,“我们长得大不一样。”
医生点头称是,又问道:“佩吉·安又怎么样。”
“我懒得去画她了,”维基答道。
“这张佩吉·卢的素描也运用于佩吉·安。她俩长得很象。你会亲眼见到的。”
“你的素描画得真好,”医生道,
“你也绘油画么?”
“喔,是的,”维基答道:“可是阿莉尔画得比我强。我的长处是善于接近群众。我喜欢他们,知道如何与他们相处。我不害怕他们,因为我的父母总是对我特别好。我喜欢同人们交谈。我尤其喜欢那些以音乐、艺术和书籍为谈话题材的人们。恐怕我对他们的友谊大多从这种共同的兴趣中产生的,我喜欢读小说。对了,你读过《龟与兔》吗?”
“我没有读过。”
“噢,读一读吧,”维基的声调很轻快。
“我是昨天夜里才读完的。作者是伊丽莎白·詹金斯。是一本新书,你可以把它描述为一本讲钝三角的小说。女主角是一位穿厚花呢衣服的中年老处女。”
“经你介绍,我想去买一本。”
“希望你象我那样喜爱它。我真喜欢它,也许这是因为我在家里同社会名流会见的缘故。无论在生洁中,还是在书本中,我都喜爱他们,这是我的背景陈述吧。但我并不是势利小人。我只是具有来自我那样家庭的高尚情趣。为什么不痛饮生活中的佳酿呢?”
维基的态度愈来愈认真了。她的声调也愈发深沉,
“生活如此痛苦,真应该服一剂泻药,使精神好好发泄一下。我不是说逃跑。你不会在书本中逃跑。相反,它们帮助你更充分地了解自己,我高兴我有这些书。当我发现自己身不由主地陷于其种不利的处境时,我就有书籍这个宣泄口。你也许认为我这个人卓越非凡吧,其实我并不是。我就是我,我按照自己喜爱的方式去生活。”
维基叹息道:“大夫,我衷心地希望阿莉尔能象我这样地享受人生。我喜欢参加音乐会,浏览艺术画廊,阿莉尔也喜欢,但不常去,我从你这儿离开,便要去大都会博物馆。我跟你讲过我已约了一位朋友共进午餐。这是玛丽安·勒德洛。我们将在博物馆内的方丹饭店就餐。然后看展览。来不及看全部展品,我们想着重看一看被称为言词成图像的版画和素描收藏。玛丽安醉心文艺,喜欢交际,她是在纽约东区长大的,很大一家人,夏天在英国南安普敦市避暑,如此等等。”
“阿莉尔认识玛丽安·勒德洛吗?”医生问道。
“恐怕不认识,”维基答道:
“阿莉尔不是一位社交界的妇女,不是一位才女。她看见勒德洛夫人在教师学院的自助食堂里排队,便纳闷这位时髦女人在这里到底干什么。
食堂颇为拥挤。
阿莉尔单独一个人坐着。
勒德洛夫人问她可否允许与之同桌。
你知道阿莉尔从来就深怕自己失礼,她说:
‘当然可以’。
但一想到自己不得不同一位上流社会的富有魅力的女人打交道,便吓得晕了过去。
于是我来顶替,并同这位贵族夫人谈了一次话。
这是我们友谊开始之日。
我们现在是密友。”
“佩吉·卢认识勒德洛夫人吗?”
“噢,我看不认识,威尔伯医生。她们分属两个世界,你明白吗?”
“维基,你好象在阿莉尔和佩吉完全不沾边的事物上颇有作为。”
“完全正确。”维基迅速回答。“我有我自己的生活道路,如果非得追随她们的道路,我就腻烦死了。”她望着医生,带着调皮而又疑惑的表情。
“大夫,阿莉尔甘愿成为我,但不知怎样才能成为我。”
“这么说,阿莉尔知道你这个人罗?”
“当然不知道,”维基答道。“她不知道那两个佩吉,也不知道有我。但她心里仍有一个与我相似的形象---一个她梦想有朝一日能与之相似而又经常感到困惑的形象。”
威尔伯医生紧张地思索着。
她把刚才听到的一切作一番估量。
原先知道有阿莉尔和佩吉·卢。
现在又加上维基和佩吉·安。四合一。
还有没有别的人格呢?
医生犹豫了片刻,认为维基手里有答案,便决定出击。
“维基,你谈到两个佩吉。也许你能告诉我还有没有别人?”
“喔,是的,”这是权威性的答复。
“我们知道还有许多别人。我刚才告诉你我对每个人都一清二楚,就是这个意思。”
“听着,维基,”医生道,
“我要求你们所有的人都无拘无束地在预定的门诊时间内到这儿来:
不管是哪一位利用这躯壳都行。”
“喔,是的,她们会来的。”维基答应。
“我也要来的。我来这儿是为了帮助你掌握那使你困惑的事物的底细。”
“我感谢这一点,维基。”威尔伯医生说。这时,医生忽然有了一个新主意:
在心理分析中谋求维基的帮助。自称无所不知的维基,可以起到古典希腊戏剧中的合唱队的作用,把其他化身不肯讲或讲不清的事情和相互关系说个清楚。
“现在我想征求你的意见。”医生盯着维基的眼睛。
“我打算把你和别人告诉阿莉尔。你觉得怎样?”
“嗯,”维基若有所思地告诫医生,
“你可以告诉她,但必须小心,别讲得大多,”
医生推心置腹地解释道:
“我觉得她应该知道。如果她一无所知,心理分析又会起什么作用呢。”
“要小心从事,”维基重申,
“我们都知道阿莉尔,但她不知道有我们,一个也不知道,历来如此。”
“我理解这一点,维基,可是,你瞧,原先我以为是双重人格,想把佩吉·卢的事告诉她。可是阿莉尔不给我机会讲这件事。”
“当然不给你机会啦,”维基解释道:
“阿莉尔总是害怕泄露她的症状,害怕得到明确的诊断。”
“嗯,”医生不急不慢地说下去,
“我对阿莉尔说过。告诉她有时进入神游状态,根本不知道当时所发生之事。”
“这我知道,”维基断言道,
“可是告诉她在她的躯壳内不只是她一个人,这是另一回事。”
“我本想使她放心,让她明白在自己处于神游状态时仍然在活动和运转。”
“你说是她,还是说我们?”
医生一时语塞,没有回答。还是这位深思的维基打破了沉默。
“我想你可以告诉阿莉尔。但我再问一遍:活动和运转的难道是她么?”
她不等医生回答,便宣称:
“我们是一群拥有自己的权利的人。”
医生点燃一支烟,一面沉思,一面听维基说下去:
“如果你想告诉她,悉听尊便。但我建议你使她明白:
在另外几个人中,谁也不会干一件阿莉尔不喜欢的事。
告诉她:她们常常做出一些她做不出的事来,但这些事都不会使她生气。”
“佩吉·卢呢?”医生问道。
“难道她不是有时干出一些阿莉尔不会赞同的事么?”
“嗯,佩吉·卢干了许多阿莉尔不能干的事,但佩吉不会伤害任何人。
真的,大夫,她不会的。”维基的语调显得很知心。
“你知道,佩吉·卢跑到伊丽莎白去了,还在那里把自己陷入困境。”
“我不知道啊。”
“喔,佩吉·卢去过许多地方,”维基看了看表。
“谈到去什么地方,我看我自己马上就得去什么地方了。我要到大都会博物馆会见玛丽安。”
“是的,”医生同意道,
“恐怕到时候了。”
“大夫,你去过大都会博物馆吗?”
在她们朝房门走去时,维基问道。
“你会喜欢它的。还有那为纪念柯特·瓦伦丁举行的绘画和雕塑展览,如果你要去的话,我提醒你一句,地点在瓦伦丁画廊。
好了,我该走啦。请你明白:
不论何时,只要你需要我,你都可以指望我全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