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际,威尔伯医生发现:对阿莉尔进行的心理分析又回到1996年春天,即在她经历九岁至十一岁这两年空白后又恢复理性之时。
她本来已被弄得糊里糊涂,这时又发现自己已不再被允许睡在父母的卧室。
其中的道理明白以后,她从出生之日起到九岁为止在这卧室中所忍受的经历也就清楚了。
威尔伯医生把阿莉尔经历看作是她对性问题的态度的发源地,甚至看作是她得病的温床。
3月阿莉尔恢复理性的第一天,吃过晚饭,一家人都在起居室。
海蒂正在一边看坦尼森的一部著作,一边在听收音机。
威拉德捧着一本《建筑学论坛》看得出神。
阿莉尔想画一幅炭笔素描,但很难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因为她这一天感受的一系列怪事把她弄得心烦意乱。
“时间不早,该回你房间了,佩吉。”海蒂下了命令。
阿莉尔早已听惯了佩吉这个称呼,但听不懂她母亲的训令。
她从来没有自己的房间呀。
她一直睡在父母的卧室。
阿莉尔道了晚安,便若有所思地朝楼下的卧室走去。
她惊奇的是那张有栏杆的儿童小床不见了。
卧室里唯一的床就是她父母那张白色大铁床。
“佩吉·卢易夕安娜!”母亲的尖嗓音从起居室传来,
“你干吗不上楼?”
上楼?阿莉尔不懂她母亲是什么意思。
“已经八点多啦!”母亲的嗓门更尖了。
“明天早晨你又要起不来了。亨德森小姐提问的是你,可不是我。”
上楼?前几年,海蒂倒是指定过楼上一间卧室作为阿莉尔的房间。
但海蒂一直没有把小床或阿莉尔搬过去。
阿莉尔决定去看看那间屋子是不是她母亲所说的那间。
那张小床也不在这间卧室里,不过这里有一张单人床,是成年人用的。
新床单和新枕套挺吸引人。
这屋子是不是客人的用房呢?没有客人呀。
难道这张大床是她的?既然母亲叫她到这儿来,这床想必是她的了。
但他们什么时候把这床给她的呢?
阿莉尔脱了衣服,生平第一次睡在自己屋里的成年人床上。
她记得:这也是第一次用不着面对那天天都有的卧室活剧。
到底她是何时警觉晚间上床后深受干扰的,那就说不清了。
反正总是受干扰。直到如今,她总算可以安然入睡,用不着紧闭双眼或朝墙侧卧了。
阿莉尔倔强地躲避的,在心理分析名词方面称作“原始景象”---儿童耳闻目睹的父母房事。
这种景象之所以称作原始,是因为这是儿童第一次遇到成年人的性生活,是因为这是一个少年建立未来的感情、态度和行为之基础。
在儿童发育过程中,其重要性应列首位。
有些儿童没有这种原始景象。对许多儿童来说,偶然一扇门留着一道门缝,因而使他们见到了父母的房事。
这种场合一般是碰巧遇上的,出于无心的。
对儿童会产生什么影响,则要视家庭的气氛而定。
如果房事仅是隐私,而不是禁忌,那么,为时短暂的这种遭遇一般不会留下心理创伤。
但在阿莉尔这一病例中,原始景象已不是短暂的一瞥,不是偶然的遭遇,而是阿莉尔在九年中目击的固定不变的场面。
与之成为强烈对比的,是他们在白天的行为中过分强调的礼仪和出奇的冷淡。
在白天,他们从来不亲吻,不接触,没有任何亲爱的表示。
在他们家,性的问题被看作是邪恶和堕落。
在他们这家,饮酒、抽烟、跳舞、甚至看小说(被他们认为是“谎言”)都是被严格禁止的。
女儿在有关性生活的基本知识方面所提的正常的问题,从来是不予答复的。
海蒂怀孕时,阿莉尔的言谈不能触及这“污秽”的事实。
从妊娠而流产时,威拉德·多塞特在后台阶旁挖坑埋了这男性胎儿。
阿莉尔全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不许问怎么回事,只能傲慢地讲什么精神的圣洁,而且彻底否定情欲,把它归诸邪恶。
“一切男人都会伤害你,”海蒂告诉女儿,“他们卑鄙、自私、一文不值。”
但在其他场合,她就讲“爸爸与其他男人不同。”由于阿莉尔见过光屁股的小男孩,海蒂居然让女儿认为她父亲受过“阉割”。
由于阿莉尔对性的否定态度与日俱增,加上父亲受过阉割的认识,她后来在事实面前大吃一惊,而且大惑不解。
她只能堵上耳朵,闭上眼睛。
不同的化身具有不同的反应。
佩吉·卢心神不安,睡不着觉,但不去堵耳闭眼。
“你们谈什么呀?”她有时会问。
海蒂会回答她:“睡你的觉去。”
但佩吉·卢不仅不睡,还竖起耳朵听他们所讲的话。
她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和阿莉尔的母亲轻声轻语地谈论她。
他们在餐桌旁经常这样谈论,她以为他们在卧室里也这样。
这种窃窃耳语使她感到自己被冷落一旁,不由得怒从中来。
甚至被套和床单的沙瑟声都使她生气。
她一听到这种声音便想加以制止。
祖母的葬礼后不久,她就被搬到楼上睡觉,听不到灌进耳朵里的床单悉挲声,无异是一种解脱。
维基有一种明显的感觉,是海蒂·多塞特实际上愿意让她女儿目睹这一切。
马西娅为她母亲的安全而害怕。
玛丽讨厌这种置隐私于不顾的行为。
瓦妮莎为父母的伪善而感到恶心。
还有一个化身,名叫鲁西,是在心理分析进行到原始景象时出现的。
她还是一个幼儿,大概三岁半大,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何时进入阿莉尔的一生的。
但在所有的沉默的目击者之中,最为愤慨的就是她。
与阿莉尔同龄的鲁西以毫不掩饰的狂怒反击她的父母。
她父母一上床,鲁西就会叫他们:“睡你的觉,妈妈。睡你的觉,爸爸。”
鲁西生气的原因是她不愿让她父亲与她母亲亲昵。
她觉得他爱她母亲胜于爱己。
一天夜里,鲁西爬下小床,一声不响地朝父母的大床走去。
平时坐汽车,鲁西总是坐在父母之间。
既然在汽车里可以这样,在卧室里当然也可以这样。
威拉德勃然大怒,拽着女儿下了床。
他坐到椅中,把幼儿横置双腿之上,使劲揍她的屁股,然后把她送回小床。
这个小孩一直呜咽啜泣到天亮。
“绝不再这样了,”威拉德对海蒂说,
“我绝不再打孩子了。不管是谁,整整哭了一夜,想必是伤心透了。”
威拉德过去从来没有打过女儿的屁股,以后也没有再打。
但他不知当时爬上大床的是鲁西和阿莉尔,而哭了一夜的是佩吉·卢。
这件事有很大的伤害性,以致与鲁西一起行事的阿莉尔早已晕了过去,变成佩吉·卢了。
威拉德和海蒂,当然不受多大影响。
他们依然我行我素。阿莉尔也就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她九岁。
当阿莉尔六岁的时候,出现了一段插曲,发生的地点不在那座带黑色百页窗的白色房子。
原来,在大萧条时期,威拉德·多塞特遭受了严重的挫折,连他的房子也赔掉了。
那所房子,为了还一笔旧债的缘故,成为他姊姊的房产。
一文不名的威拉德,带上妻女住到他父母的农场去了。
农场离家不远,在威洛·科纳斯镇外五英里。
这一块四十英亩的土地上只有一座房子,就是一间鸡房。
多塞特就搬到这里暂时安家。这里的地形波浪起伏,那间房子座落在小山上。
阿莉尔搬来后,感到挺高兴,因为她原来在那座带黑色百叶窗的房子里遇到的怪事,居然停止出现了。
在这个威拉德戏称为“肆拾”的农场里,秋去冬来,冬去春来。
刚下了三天雪,现在已经停住。
威拉德·多塞特一边往炉灶里添木料(三月里春寒料峭),一边用他向来温柔的嗓音对阿莉尔说:
“我们出去,别打扰你妈妈。”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要回到小山下面的大橡树那里去,他俩在下雪前曾锯过那树。
凡是阿莉尔自己在屋里能做的,她都喜欢用彩笔着色呀,摆弄玩偶呀,给它们做衣服呀,同那只大狗托普玩耍呀,读那本父亲为她买来的初级读物呀。
不过,再次出去也挺不错。
“马上就走吗?”她问道。
“我照应一下妈妈就走,”她父亲回答。
他总是叫她“妈妈”,但阿莉尔自己只叫她“母亲”。
还是在非常幼小的时候,阿莉尔曾叫她“妈妈”,但早已改称母亲了。但她父亲却没有注意这一点。
她父亲就是这样。
如此英俊,如此生气勃勃,不久前在事业上还如此成功。
但他一头埋在工作中---设计建造那么多了不起的房子、教堂和粮仓。
有些人把他称作“建筑大师”。可他就是没有时间注意家里的事。
这间屋子的另一头,用作起居室、卧室和游戏室。
那里有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这是她母亲。
天色昏暗时用来照明的煤气灯,正在她身边点燃着。
阿莉尔能看见她母亲的花白头发,前面是小束和小卷,后面的卷发用三根骨质的发夹拢在一起。
虽然只是下午三点钟左右,她却穿着深蓝色法兰绒睡衣,脚上穿着灰色毡拖鞋。
她的双手直直地垂在身旁。她的头垂得极低,连脸都不露。
她母亲就象威洛·科纳斯大房子里那架钢琴上面的塘鹅像,也象罗彻斯特市博物馆的一尊塑像。
她母亲素来不是这样。
她素来是自我感觉良好,指挥一切,把头抬得好高。
阿莉尔有一次听到一位邻居讲:
“海蒂·多塞特把头抬得那么高,我敢肯定哪怕地下裂个大缝,她也看不见。”
在这里的母亲和在威洛·科纳斯的母亲,还有好多不同哩。在那里的母亲对你做某些事。在这里的母亲什么事都不做。
她父亲已走到母亲跟前,并跟阿莉尔打了打手势。
阿莉尔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喜欢做这事,但父亲的手有毛病,一个人搬不动母亲。
她母亲既是这样,她只能去帮助他。
父女二人都站在她母亲身旁,但母亲就象什么也未看见似的。
甚至把她从椅中抬起,搬到她专用的白瓷便桶上,她也毫不在意。
他们等她便溺时,父亲脸上微露不悦之色。
事后,他们又把她搬回椅中,她父亲把便桶拿到屋外。
现在阿莉尔单独同她母亲在一起了。
在威洛·科纳斯老家,阿莉尔单独同她母亲在一起时总是心怀恐惧的。
在这里,她就不怕了。
她母亲没有对她做什么事。
她是一个四十七岁的妇人,只能由人把她当娃娃那样照应。
如今,他们不得不为母亲做一切事情。
她不能走到外面的厕所去。他们得给她穿衣、喂饭。
她吞咽得如此缓慢,连一顿稀汤也要喂上几个小时。
在大房子里,她母亲做饭,杰西洗衣并打扫卫生。
这里没有杰西,她父亲做饭,从水泉那里取水,在河中洗衣裳。他什么都得干。
双手还因在威洛·科纳斯得的神经炎而致残。
阿莉尔把身子转向她的玩偶诺玛,给它加了一条毯子。
“我要出去啦。你就要睡着了,睡着以后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她父亲回来了,对她母亲说:“妈妈,我带阿莉尔出去了。你没有问题吧。”
他跟她说话有什么意思呢?她是听不到见的,什么都听不见。
她眼睛睁着,但当什么东西在眼前晃过时连眼皮都不眨。
她母亲没有睡着,但象个聋子、瞎子。
跟她说话,她从不回答。
“爸爸,你坐下。”
阿莉尔从他自制的软布垫箱子里提出他的长毛短大衣。它毛茸茸的,遮在他长裤外面真好看无比。他从来不穿长大衣,但过去在威洛·科纳斯为他干活的人都穿。
他父亲坐了下来,她替他扣上衬衫的领扣,然后帮他穿上短大衣。她还帮他穿上带扣的套鞋。
“把脚跷起来。”她下令道。
为父亲做这事多好啊。只是在双手残疾以后,他才让她又为他做事的。
在她非常幼小时,他曾忙了一整天而疲倦地回家,她把香甜油膏涂在他脚上。
他突然决定自己来涂。
“为什么我不能涂呢?”她曾问他,
“我涂得不对么?”
“不,不,你涂得不错,”他曾回答,
“但你太大了。”
什么叫太大了?她不懂。
“好了,爸爸,套鞋穿好啦,可以起来了。”
她穿上海狸皮领子的红羊毛外套、褐色毛线织的护腿套裤、带三个扣子的套鞋和红羊毛帽子。
她从来不照镜子。
她不喜欢端详自己。
她母亲常说她的鼻子可笑。
“爸爸,我准备好啦。”她说道。
“来啦,”他回答了一声,便走到她母亲身旁。
为怕炉灶的火不大而把她冻着,他把她的黑外套披在她肩上,权当披肩,然后同阿莉尔一起走了出去。
屋外,一切都是洁白而美丽。
他们初来时是秋天。
现在是初春。树上很快就长出叶子。
阿莉尔翘首以待。
她父亲也曾说过:“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她的小雪橇在门外。她父亲说:“等我们回来以后,你可以去滑雪橇。”
她多么喜欢滑下这圆圆的白雪覆盖的小山啊。
她从来不撞上垄沟。她很小心。
他们走过木堆。
她喜欢帮她父亲从这木料堆上运木头。
起先,他无法捡起木头,也不能捧起木头。
她捡了一根小木头,横放在他的臂弯上。
她父亲身子不壮,干这个活很吃力,但他干了。
阿莉尔想起他们初来之时。
她永远忘不了那次开汽车来的时候。谁也不讲话。
她什么都明白,但在三个人之中,她最不在乎丢掉那老家。
她偶尔说上几句,想打破长时间的沉默,但她知道她父母根本没有听她说什么话,于是,她终于也闭上嘴。
然而她母亲开了腔:“鸡房只能养鸡。”
她父亲说:
“房子挺干净的,从来没有养过鸡。”
于是,她母亲的脖子变得通红。
她冷笑道:
“没有养过,那我们是第一批罗。我嫁给你的时候,没有想到你会把我变成小鸡。这是你的姊姊克拉拉做的好事。而你竟蠢得由她摆布。”
她父亲转过身子,集中注意驾驶汽车,一句话也不吭。
她母亲不再冷笑。
圣诞节的时候,她就变了。
原先,她母亲告诉自己在伊利诺斯州埃尔德维里的父母、兄弟和姊妹,说这一年就不同他们交换礼物了,但亲属们无论如何还是送来了东西,而她母亲没有钱买东西送还,便深感压抑。
于是,她停止讲话,再也不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