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明日便是宋夕韵成婚的日子,宫里各处都忙的不可开交。尚衣局的宫女手里捧着大红色的婚服,匆匆送进宋夕韵宫中让她试衣,各式各样的头饰耳坠摆了满桌,任她挑选。
而一片热闹之中,清宁宫里却如往常一般安静。
宋栖迟坐在案几边,专心致志地绣着一枚已快要完工的平安符,两耳不闻窗外事,倒也乐得清净。
“妹妹做什么呢?倒是难得见你这般认真。”宋宥笑着走进殿内,隔着老远就开始打趣她。
宋栖迟瞪他一眼,故作埋怨道:“还不是为了给哥哥绣个平安符。”
宋宥在她身旁的软垫上跪坐下来,看了一眼那平安符上并不精细的针脚,又转过头去打量着她的神色。
“听说前几日,你和夕韵在母后宫中吵起来了?”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将这话问出了口。
宋栖迟手里的针线一顿,头也不抬地说:“也算不上吵。”
毕竟她总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全都是宋夕韵一个人在撒泼罢了。
宋宥叹了口气,安慰她道:“你别和她一般计较。她愿意嫁给谁便嫁给谁,和咱们有什么干系。”
宋栖迟将最后几针细细缝完,才抬头道:“是啊,和我有什么干系,那日我就不该多管闲事的。”
宋宥闻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道:“你能这样想,哥哥就放心了。”
宋栖迟笑了笑,?手里绣好的平安符递给他,“好啦,咱们不提她的事。这平安符我已绣好了,哥哥可不许嫌弃我绣的不好看啊。”
“怎会?”
宋宥接过来,仔仔细细地?它挂在随身的佩剑上,还极为宝贝地伸手抚摸了几下,“妹妹送我的东西,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从怀里取出个小木匣,放在宋栖迟面前的桌案上,“不能白拿妹妹的东西,哥哥也有东西送你。”
宋栖迟不由得好奇道:“这是何物?”
“这是从姜国寻来的茶叶,名叫半盏秋,味道甘甜又清冽,是极难得的名种。别看就这么一小点,可是费了哥哥不少功夫呢。”
宋宥打开木匣,露出里头装着的嫩绿茶叶来,神秘兮兮地道:“据说这茶有提神之奇效,只需喝上一小杯,便会觉得头脑清明,一整天都十分精神。”
“真有这么厉害?”
宋栖迟捏了一小撮放在指尖碾了碾,又低头嗅了下,似乎不大相信。
宋宥笑道:“哥哥骗你做什么?你素日最爱品茶,待哪日得空,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他站起身来,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向她邀功:“这样好的东西,我可是连父皇都没舍得给呢。统共就这么一点儿,都给了你了。”
“知道啦知道啦,哥哥对我最好了。”
宋栖迟笑着嗔了他一句,吩咐外头的宫女好生送他出去。
宋宥一走,寝殿内立刻便又冷清了下来。
她起身将木匣收进床边的屉子里,望着桌案上零零散散放着的针线,淡淡叹了口气。
这平安符绣完了,也该去抄些经书了。过两日,还得去玉灵寺里进香祈福呢。
宋栖迟在桌案前跪坐下来,摊开一张素白宣纸,提笔便落下几行娟秀小楷。
“殿下。”裴溪故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件极华丽的广袖笼纱云烟裙,“这是尚衣局方才命人送来的,说明日二公主的婚宴,让殿下穿这件去。”
宋栖迟淡淡瞥了那裙子一眼,“叫人?衣裳送回去吧,宋夕韵的婚宴,我是不会去的。”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做过什么不守礼数之事,现下是该她任性一回了。
她不想瞧见宋夕韵,也不想瞧见那令人作呕的王知泉,明日是他们的好日子,她就不去凑热闹了罢。
她只想留在这清宁宫里,安安静静的,和她的阿朝待在一块儿。
裴溪故应了声是,便?手里的衣裳交给了外头的小宫女。
他在宋栖迟对面跪坐下来,伸手替她理着桌上散落的书卷,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明日不去婚宴,皇后娘娘会不会怪罪殿下?”
他虽然也不想宋栖迟去,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心。赵皇后素来偏心宋夕韵,若明日殿下不去,只怕是要挨骂的。
宋栖迟笑了下,淡淡道:“明日是夕韵的好日子,母后忙着高兴呢,哪儿还有心思管我。”
她心里憋着气,觉得手里的笔用着也不顺了,便将它重重搁在砚台上,想去一旁的笔架上换支新的羊毫笔来。
绣着山茶的宽大衣袖拂过砚台边儿,那细长的笔杆便顺着桌面骨碌碌地滚了下去,恰好落在裴溪故的膝盖前头。
宋栖迟顿了顿,便朝他伸出手来,轻声道:“帮我捡一下。”
裴溪故看出来她心情不好,便想着如何能哄得她开心一点儿。
他犹豫了片刻,并未伸手去捡那支笔,而是轻轻俯身下去,一点点挨近了地面,用牙.齿将它衔在了口中。
他叼着那湘妃竹做的笔杆,跪着从紫檀刻花的八角矮案下慢慢爬了过去。少女水红色的裙裾铺叠在地上,他从案几下探出头来,整个人贴向她怀里,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宋栖迟连忙将他口中的笔取下丢在桌上。
少年的背抵着案几的边沿,整个身子都朝她怀中倾去,与她不过毫厘之距。
他睁着一双清澈漂亮的凤眸看着她,轻轻哄道:“殿下,别不高兴了好不好?”
宋栖迟只一瞬便红了眼眶,她伸手将少年扳进怀中,双手环住他修长的脖颈,开口时已带了几分哽咽。
“阿朝……这天底下,也就只有你会哄我了。”
裴溪故的头埋在她胸.口,少女的肌肤娇软香甜,那是他曾无数次在梦中渴望触碰却又不敢亵渎的东西。
而如今,他竟能离的这样近……
他喉结微动,双手轻轻扯住她的衣带,乖巧地蹭.了.蹭。
“只要殿下高兴,阿朝做什么都愿意。”
从寝殿出来后,裴溪故站在房檐下的阴影里,静默着待了足足一个时辰。
他垂眸望着石阶下的阴影,不知不觉又想起前几日青寰对他说过的话来。
“大小姐……会亲自来大夏,接您回去。”
他转头望了一眼寝殿的后门,眉头愈皱愈紧。这几日他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跟云青枝回去。
他曾答应过的,要一直陪着殿下。若是跟她回了楚梁,岂非对殿下食言?
可若不回去……
裴溪故想起宋栖迟那日从皇后宫中回来时的伤心模样,慢慢攥紧了拳头。
他留在这里,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寝奴,无权又无势,面对帝后的种种偏心与不公,他根本就无法保护她。
若是回了楚梁,他登基成了皇帝,那时大权在握,他便可向大夏提出和亲,将她接来……
想到这儿,裴溪故不由得红了脸,连忙狠狠地掐了自己一?。
他怎敢奢望着能娶殿下?只要能将她从这深宫中救出来,接到他身边来,他便心满意足了。哪怕要他接着伺候她一辈子,他也心甘情愿。
裴溪故又思量了好些时候,瞧着天色已晚,便去后院找了青寰。
青寰正蹲在长廊边上打理着一盆新栽的茉莉,见他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
“难得三殿下主动找奴才,可是有急事?”
裴溪故环视四周,确定无人,才低声问道:“云姑娘何时到华京?”
“奴才正想告知三殿下此事。”
青寰拍了拍手上的土,抬眼道:“大小姐借恭贺二公主成婚之名,提前了粮队的行程,若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正午便可进京。”
“明日正午?”
裴溪故紧紧皱眉,这时间,比他预计的要早太多了。
若真是如此,那他陪着殿下的时间,就,就只剩今晚了……
青寰见他面色犹豫,便伸手将他拉进长廊里,极严肃地问道:“三殿下,你可想好了,到底要不要跟大小姐回去?机会难得,若错过了,可就没有第二次了。”
裴溪故咬着唇,忽而抬眸问道:“云姑娘曾说,云家会扶持我登基,此话可还当真?”
青寰愣了下,点头道:“大小姐说过的话,自然当真。”
裴溪故慢慢垂下眸子,低声道:“那我跟她回去。”
他之前从未想过做皇帝。
可如今,只有他做了楚梁的帝王,手里有了权,才有资本去保护他的殿下。
既然这样,这皇帝的位子……他坐坐也无妨。
青寰见他答应,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又低声道:“明日正午,大小姐的轿撵会混在楚梁粮队之中,候在宫门外头。那些粮食全部运进宫中,约莫要花上小半个时辰,到时候奴才便趁着这功夫,带三殿下出宫门。”
裴溪故沉吟不语,半晌后才问道:“可是宫门守卫森严,想要出去,只怕不是易事。”
“三殿下说的没错。宫里的奴才们平日里都是出不得宫门的,除非是得了主子的命令,去外头办事。”
青寰若有所指地望了一眼清宁殿的方向,慢慢道:“只要三殿下能拿到长公主的宫牌,我们便可假装去宫外采买,轻而易举地出宫去。那些守卫只认宫牌办事,只要那块宫牌在手,他们是不会拦我们的。”
裴溪故皱眉道:“可是我连殿下的宫牌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如何去拿呢?”
“此事不难。”青寰笑了笑,继续说道,“殿下的宫牌,是一块玉,上头刻着清宁二字,见此宫牌,便如长公主亲临……”
“如此贵重之物,殿下自然是日日都贴身带着,只有睡觉之时才会取下来放在枕头底下。”
玉……
他这么一说,裴溪故倒是想起来了。
这宫牌,不就是那日宋栖迟睡醒后急匆匆寻找的那块玉吗?
当时他不知那玉为何物,见宋栖迟如此紧张,还以为是它价值连城的缘故,从未想过它便是清宁宫的宫牌。
裴溪故眼眸微暗,漂亮的凤眸里涌动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他在宋栖迟榻边伺候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她夜夜都?那块玉放在枕下。若贸然去拿,定会将她惊醒。
青寰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当下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来。
“这是雾沉香,有极强的安神之效,只需加一点在殿下床边的香炉里,她很快便会沉沉睡去,便是打雷也无法惊醒。”
裴溪故伸手接过,?那纸包狠狠攥紧掌心,沉默了许久,才极轻地应了句:“我知道了。”
他转身回了偏房,青寰则又蹲了下来,继续修剪着那些参差不齐的花枝。
谁都没有看见,不远处那株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正藏着一抹纤细窈窕的身影。
她低头捂着嘴巴,身体轻轻颤抖,似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