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川晚上回家,楼道里一片漆黑,任他怎么跺脚拍墙,声控灯都毫无反应。
他作罢,只好等白天物业上班了再说。
他的邻居听见动静开门了,从门里探出头:“你回来了?”
方显穿着一身板板正正的三件套,缎面的黑色西服,里面是同色的马甲和浅色衬衣,手上还拽着一条领带。
“折腾一晚上了,”方显朝他一扬手里的东西,“你会吗?帮帮忙吧。”
沈之川隔了几天再猛地见到这人,竟然有种惊艳的感觉。
剪裁精致合体的西装从严肃庄重中透出一丝潇洒的味道。
方显家的客厅里是亮的,玄关却是暗的。于是灯光沿着走廊粗糙墙面可怜地反射着,将只有昏暗的微弱光线罩住方显的背后。
沈之川放下公文包走过去,接过那条领带。
丝质面料触感冰凉光滑。沈之川忍不住抿嘴。
从开始到现在,方显永远处心积虑。从用无数的托辞来接近他,到如今和他谈恋爱,介入他的生活,探究他的历史。
没有任何缘分驱使下的偶遇和一见钟情,一切都是被精心谋划过的。
沈之川甚至能想象得到,这条领带被放在玄关已久,只等着楼道里有响动,它的主人就能随时抓起它,作为一个重要道具登场。
沈之川的手很巧。他拉起方显的衬衣领子,将领带从脖后绕过,在喉结下缠绕,打结,再缠绕,沿着手指预先留好的空隙拉出。
最后他拉平蝶形领结的边缘,把褶皱仔细拽开,最后将衣领翻下,用手指抚平。
“以前你是怎么办的?”沈之川故意发问,不安好心,“是不是每个男朋友都给你打过领带?”
方显一滞,结巴起来,可怜巴巴地站在自己给自己挖的坑里,心灰意败地承认:“我只是想见你。没别人给我系过。”
他很委屈,撒娇一样去握沈之川的手,魔挲着沈之川修剪圆润的指甲:“明天我的朋友婚礼,当时我说会带爱人一起去。”
他不敢看沈之川的眼睛,嘴上却说个没完没了:“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认识彼此的家人朋友,出轨就会变成一件高成本的事情。现在我知道了,你不喜欢。”
沈之川愣住了——他忽然意识到在他和方显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理解上的障碍。
但不等他说什么,对面的门也啪嗒一声,开了。他妈站在门口,脸色阴晴不定:“回来了怎么不进家门?”
他家门口装了摄像头,也不知道他妈看了多久。
方显立刻触电一样缩回手,样子像个在早恋对象家门口被对方父母捉住的青少年,慌慌张张地撒谎:“啊那个,我的手好多了,麻烦你了。”
还煞有介事地朝手指吹了两下。
沈之川瞄一眼他妈的脸色,差点没忍住笑,真是个傻子,世界上怎么还有方显这么傻的人啊。
他推推方显:“你先回去吧,我一会过来找你。”
方显真的呆了,一会?还来?找他?
谢栗早早就睡了,谈恪陪了他一会,起来去书房加班。
说是加班并不准确,因为他的面前摊着一本杂志。
和谢栗在一起后,谈恪的工作时间被迫缩短了许多。
月初的时候肖助理还拿着他的工作计划来,很小心地询问这个月要不要取消一部分日常工作计划。
谈恪看完上个月各部门的工作总结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放掉一部分工作,甚至将一部分决策权放手给下属,完全没有造成负面影响,甚至从结果来看,还提高了内部运转流程的效率。他过去那种事必躬亲的管理方式,其实已经不再适合长鲸这种体量的公司了。
他接到谢栗的电话前,找方显谈这个问题。
没想到方显立刻露出一种非常欣慰的表情,并表示他早就想说这件事,但碍于某种原因一直不便张口。
很显然这个原因多半在谈恪身上。
“财经时代之前给你的专访你没看过吧。”方显打了个响指,“看看吧,我觉得还挺中肯。”
谈恪不太喜欢接受专访,但这两年长鲸处于扩张期,在媒体上适当露脸营销有助于建立品牌形象,他只好捏着鼻子去。
事后杂志社发来成稿基本都是肖助理审的,样刊他也懒得看——都是花了钱打点妥当的,没人那么想不开,真的来揭短。
这期杂志找出来还着实费了肖助理一番功夫,近一年前的采访,又没有电子版。找出来的时候正碰上谢栗打电话过来,说今天不想在宿舍住了,央求他去接一下,谈恪就顺手把杂志拿上了。
这会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中间的一大段文字格外刺眼——“作风强势”、“事必躬亲”、“强硬的话语权”、“细节控制”、“完美主义”。
肖敬这工作可做的太不到位,他一点都不记得允许过媒体写这种内容。
方显专门叫他看,用意明显,无非是暗示他控制欲太强。
谢栗被渴醒了,起来发现旁边没人,喝完水顺便拐到书房,果不其然里面亮着灯。
他现在在谈恪的家里已经很不拘束,自己敲敲门就推开了,眯着眼睛走到谈恪跟前,主动往人家腿上坐。
谈恪伸手揽过他,让他面对面地跨坐在自己腿上,顺便在他发凉的小腿上摸了一把:“空调开得低,回去把裤子穿上。”
谢栗还不是很清醒,靠在谈恪的肩膀上摇头:“我一点都不冷。”
谈恪想说现在不冷一会就冷了,但余光扫到杂志,又顿了顿,转而开口:“栗栗,你觉得和我在一起高兴吗?”
谢栗靠在他肩上,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好像没明白要想一想似的,过一会才昏昏沉沉地回答:“可是你以前总管我,就很烦。”
这孩子困得五迷三道,说话未免太实诚了些。
但好在谈恪现在已经能比较理性地和他谈这个问题了:“但很多时候管你,也是因为关心你,为你好,是你有些地方确实做得不对,你不觉得吗?”
又来了。
谢栗不耐烦地在男人肩上啃一口,肌肉硬邦邦,:“但也有的时候只是你自己觉得好。”
他说完,总算清醒起来,从谈恪肩头抬起头,带着点警惕:“是我又干了什么让你想说我的事情吗?”
他的脑子忽然间转得飞快,联系到今天发生的事情上,于是立刻说:“学校也不会让我再带观测实践了——开学以后大概会换到大课去帮忙改作业带讨论课什么的。”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谈恪的反应,“你不会想去找学校吧?”
他可真的怕再发生那种谈恪去找学校说谢栗以后不带观测实践这种事情了。
谈恪对谢栗这个样子很无奈,但凡是有因有果,他也只好伏低做小地去哄:“我不会了,不是说好了要尊重你的意愿吗?不会再那样了。”
谢栗低着头嗯了一声,伸手捉他衣服上的刺绣纹样,捏来捏去。
谈恪把他抱起来:“去睡觉吧。”
他被谈恪一路抱回卧室里,在被放到床上之前,忽然抱紧谈恪的脖子:“谈恪,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一件你非常不喜欢的事情呢?就像,就像今天这个学生做的蠢事情。”
谈恪慢慢弯腰,抱着他在床上坐下:“你会吗?直接拿望远镜去看太阳?”
谢栗摇摇头:“那不好说。我一开始也觉得荒唐。可是后来好像又有那么一丁点可以理解——他可能只是真的对后果非常好奇。”
谈恪终于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栗从人家的腿上挪了下来,好好地坐在旁边,和谈恪并肩坐着,静了静,悄悄攒了一口气,才再次开口:“我不想听起来像是无理取闹,但是我总觉得你并没有真的明白。”
谈恪这回耐下心来,等着他说完。
“是这样的,假如有一天我要去做一件很蠢的事情,在你看来,”谢栗绞着自己的手指,“你觉得这件事蠢到没谱,但我坚持要去做,你会怎么办?”
谈恪真的思考了一下:“我会阻止你。”
谢栗点头:“假如阻止也没有用,我非常坚持,一定要去做呢?”
谈恪有点忍不住了:“我觉得你不至于去做一件在我看来蠢得不得了的事情。”他说不出为什么,但谢栗流露出的意思就让他很不舒服,“你这么乖,又很聪明,不会的。”
谢栗终于叹口气:“我觉得会的,这不是没可能。”
他拉过谈恪的手,很大,掌心有些茧子,是常年锻炼的痕迹。
“我一直都觉得,我们是非常不一样的人。从各个方面。”他的手指与谈恪的交握在一起,旁人只需一眼就能看出巨大的差别,“我总觉得有一天,我想做的事情,会不在你预期内的,会使你不乐见。”
他微微拉开些距离,好让自己不必仰头去看谈恪:“那时候你会怎么办?”
谢栗过去并没有打算得很长远,直到他的学生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这个契机很莫名其妙。当他试图去理解为什么学生会做这种蠢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的时候,他却想到了他自己。
人和人之间是有这样巨大到难以弥合的差距,以至于一个人会做出让另一个人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
谈恪不说话。
谢栗知道这个问题太难了,于是他主动开口说出自己的解题过程:“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应该对对方抱有完全的信任,相信对方的决定,意味着即使不能理解,但仍然接受。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一直在一起。因为你不能改变我,我也不能改变你。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哪怕这个决定从自己的角度看起来很荒谬。”
谈恪听得宛若天书,却指不出哪里不对。
他定定地想了好一会,试图找出谢栗这一套话里的逻辑漏洞:“如果你也要去裸眼用望远镜看太阳呢?我也要接受吗?”
谢栗看着他忽然笑起来,很调皮地拿另一只手去遮谈恪的眼睛:“所以原来你觉得,你会去找那样奇怪的笨蛋谈恋爱吗?”
作者有话要说:--
方显:冲鸭!
谈恪:这是什么鸭?
方显:你不是会上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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