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不相信是那样的。假如我们的前生真的一无可取,我们为什麽不干脆遗忘呢?为什麽还要遇见,还要相爱?”
苏锦生看著他,要反驳simon的话也不难,可他忽然说不出话。simon是个温柔的情人,他们在一起很合拍,也很幸福,苏锦生不是不留恋。在心底他也希望他们的结局不是那样糟糕,他也希望他们可以天长地久,有一个美满的收梢,那麽这一世他就有勇气继续跟这个男人走下去。
假如没有那些梦该多好,假如梦境不是那样该多好。
“我可以给你最後一个晚上。”苏锦生望著窗外缓缓沈落的夕阳:“我愿意再接受一次催眠。”他把双手伸到simon面前,苦笑了一下:“把我绑起来吧,这次我会是疯子吧,我可不希望醒过来时,已经成了杀人犯。”
“锦生……”simon握住他的手。
苏锦生却垂下了眼帘:“我知道你就要回国了,分手前,我们把最後的结解掉吧。”
夜幕完全垂落之前,simon拉起了窗帘。最终他也没有把苏锦生的手绑起来,他说在深度催眠状态下,唯一活跃的器官就是大脑,其他部分都是睡眠状态,不会有什麽危险。苏锦生按他的示意躺在了床上,simon也在床沿坐了下来,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他的眼皮,又顺著脸颊滑到唇上。苏锦生正想问:你到底是不是在催眠,却发现嘴唇已经麻木了,根本感觉不到simon的手指,空调吹出的冷气则大到让人受不了的地步,仿佛携裹著冰冷的雪花。他忍不住睁开眼睛,不由惊呆了,眼前出现了一条银妆素裹的长街,鹅毛般的雪片正纷扬而落。
“笃──”
後脑勺上突然挨了一下,他痛得捂住了脑袋,回头望去,一群顽童正朝他抛掷石子:“疯子!哦!哦!快看疯子哦!”他想逃走,头却一阵阵发晕,胸口闷得仿佛要窒息,只得喘著粗气,在原地蹲了下来。孩子们见他这个模样,更加大胆,干脆跑到他跟前,自地下团起雪球,嬉笑著塞进他衣领。
好冷!怎麽会这样冷,背上的皮肤好像都要冻掉了。他瑟瑟发抖,却不知道怎麽把雪弄出来,只是徒劳地捂住肩膀。
“喂,他少掉一根指头!”有孩子发现了什麽。
“真的、真的,一定是小偷,才会被砍掉手指!”
孩子们聚拢过来,拿小树枝去挑他断掉的指根,伤口本来就化了脓,一戳之下痛入心脾。他像案板上的鱼一样惊跳起来,又跌倒在地上,双手乱挥,两只脚也在空中拼命踢蹬,仿佛要推开一群看不见的恶鬼。挣扎中,蓬乱的长发披拂开来,露出一张虽然肮脏,却依旧清秀的面庞,泪水无声地从紧闭的眼皮下滚落,那哀痛的模样甚至感染了这些顽童。
年纪小些的孩子开始向後退去,领头的大孩子却不肯就此放过他,狠狠踢了他两脚:“打小偷哦!”见没有一个孩子响应,那孩子更加生气,照准他的脸,高高地举起了树枝。
然而手却被人自身後攥住了,孩子气鼓鼓地回头去看,抓住他的却是一个男子,那人个子极高、眉目英挺,却像是生著什麽病,脸色惨白如纸,神情更是冷得怕人。那孩子只当自己要挨揍,正想著怎麽脱逃,谁知那人却忽然松了手,整个人痴了一般,直愣愣盯著地上的疯子。
“冲……”孩子听到他叫了一声,接著便见他跪倒在了雪中。
整条街上的人都停下步子,望著他们,大雪无声地从天而降,而这华服男子便在众目暌暌下膝行著爬到疯子跟前,将他紧紧地搂进了怀里。疯子无声地挣扎著,站得近的孩子清楚地看到,他狠狠咬住了男人的肩膀,但男人却把脸埋进了疯子肮脏的长发里,仿佛一点都不觉得脏,一点都不觉痛,仿佛这邋遢断指的疯子是他失落已久的一件珍宝。
“我知道我不会白来毗陵……我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一个……”男人喃喃低语。长街另一头,一个老者牵著马匹跑了过来,见到跪在路中的两人,也惊得目瞪口呆。男人从疯子肩上抬起头来,朝著老人笑了:“德容,我找到了他了。”
男人说:“我叫司马绍。”又说:“你叫司马冲。”
他垂著头,一语不发,自从被带到旅店洗漱干净,他好一些的时候,便是这样沈默著的,既不看人,跟他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
司马绍站起身来,帮他掖了掖大氅,这才推开了窗户,指著远处淡蓝的山峦道:“冲,你看那里,翻过那座山就是北方了。我们去那里住一阵,你说好不好?”
他依旧垂著头,眼皮都没有动。司马绍便蹲下了身子,仰望著他的眼睛:“冲,你从建康一路走到这里,你一直在往北走,你是在等我,等我一道去那儿,对不对?”
他的睫毛微微闪了一下,司马绍欣喜地捧住他的脸,指尖刚刚碰到他的肌肤,他却抓著自己的头发,大声地尖叫起来。司马绍连忙按住他的双手,不让他伤害自己,他便用脑袋撞司马绍的胸膛,两条腿到处乱踢。直到德容闻声跑来,才总算帮著司马绍一起按住了他。然而司马冲的身体到底是虚的,哭闹一阵子便也乏了,沈沈睡去。司马绍就在枕边守著他,拿条绢帕替他拭著泪痕。
德容在一旁瞧著,终於按捺不住:“万岁,您自己也病著,还是把世子交给我来伺候吧。您瞧您的手都被抓成什麽样了。”
司马绍摇了摇头:“这样他只怕更不认得我了。”他注视著睡梦中仍蹙著眉头的弟弟:“德容,你先自个儿回建康吧,我想带他去北方。”
德容急得当场便跪下了:“万岁。”
“你放心,我还记得肩上的职责,不会一去不归的。而今天下草定,温峤又勤谨干练,有他主持政局,当无大碍。你跟他说,就给我一段时间。冲只有那麽一个心愿,我不能不带他去。”
虽然德容再三要求跟去北方,司马绍还是打发他回建康,一个带著弟弟渡过了长江。渡江那日正个晴天,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落下来,江面上虽然有风,却也不算太大。司马绍问弟弟:“我们到外头去看看好吗?”司马冲一声不吭,司马绍隔著衣袖握住他的手,他却也没有哭闹。这几天来,他似乎已经慢慢地习惯了司马绍的存在,只要不是太突然的碰触,他都能接受。但也仅仅是习惯而已,司马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在乎。
司马绍叹了口气,牵著弟弟的手出了舱房。到了船头,远远便见一高一矮两个少年临风而立,正朝北岸指指点点。高个那个问:“到了那边,我们该上哪儿投军啊?”
“上岸再说麽,”他的同伴显得满不在乎:“都过了长江,你还怕找不到义军,打不了匈奴?”
“义军可不是什麽人都收的。”高个少年揶揄地笑了:“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只会给匈奴送箭。”
似曾相似的问答,犹如一柄榔头猝不及防地锤在心上。本来他们也该是这样吧,也是一样率直,也可以一样意气风发。
想到这里,胸口就像被踩住般的难过,司马绍不禁朝弟弟望去,谁料司马冲也看著他。司马绍的心顿时狂跳起来,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司马冲并不是在看他,他只是仰著脸而已,那双漆黑的眸子没有焦点,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他真的是什麽也不记得了,连北方的约定也忘记了。
司马绍握住弟弟的手,司马冲的手心和眼神一样冰冷,司马绍不知怎麽才能让他暖起来,怎麽才能找回那专注地望著自己,说要一起去北方的孩子。司马绍望著白茫茫的江面,望著船首那两个少年,忽然下定了决心:“冲,”他说,“我们去投军吧。”
渡船靠之後,司马绍几经辗转,果真找到了当地的一支义军,船上遇到的两个少年也在这里,此刻已站在了首领身後,俨然已经入夥。那首领名叫李尚,是一个三十开外的壮汉,一条腿架在椅子扶手上,不端不正地坐著,正斜眼打量著他们。
司马绍知道,这些义军都是些被匈奴夺走了家园的流民,他们痛恨匈奴,便自发起来抵抗。这些人都是有胆色的好汉,但是言行举止却难免粗鲁。果然李尚朝他抬了抬下颌:“喂,你看起来不像汉人嘛,该不是奸细吧?”
司马绍坦然应道:“我母亲是燕代人,父亲却是汉人,我也是汉人。”
李尚仍蹙著眉,他身後那小个少年忙俯在他耳边道:“燕代人向来跟汉人和睦,当今天子的生母也是燕代人。”
李尚这才点了点头,却又指住司马冲:“这是你什麽人啊?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司马绍把司马冲轻轻掩到身後:“这是我弟弟,他是生过一场病。但我和他总是在一起的。”
“也就是说留下你,就得留下他了?!”李尚把眼一瞪,见司马绍毫不动容,不由撇了撇嘴:“算啦,多一个人多双筷子麽,都留下吧。我可先跟你说清了,这里有粮没有饷。好自为之吧。”
司马绍真正进了营地才明白,李尚说“好自为之”实在一点都不错。李尚的营地说是军营其实只是一个流民聚居的村落,暮色中到处是低矮的泥屋,每间屋子都挤著十几条汉子,寒冬腊月的天气,大家的铺褥却都直接摆在上,连张床都没有。带司马绍进屋的老军将两床褥子推到司马绍跟前:“这是你们的,”说著又指了指屋角的一块空地:“睡那儿吧。”
司马绍摸了摸铺褥,那褥子薄得可怜,根本挡不住寒气。老军见他神色踌躇,便笑了笑:“都是这样的,这儿可比不得南边。”说著,点起一盏颤巍巍的油灯,摆到屋中:“大家都去吃晚饭了,我劝你们就别去了,那麽晚了,肯定什麽都不剩了。”
司马绍点点头,跟他道了声谢,拉著司马冲到了屋角,将两床薄褥叠到一起,又把斗篷和外衣都脱了下来,垫到两层铺褥中间,掸过一遍,这才让弟弟躺了下来。老军看他把两条被子都盖到了弟弟身上,便问:“你睡哪里?”
司马绍头都不抬:“我跟他一起睡。”
老军愣了愣,脱下衣裳,爬进了自己的铺褥,半晌从那薄被底下发出一声嘟囔:“也是,那样暖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