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言一出,厉昆仑不禁莞尔,沈慕锐哈哈大笑起来,豪气万丈地道:“好,那让我也过过这个瘾。”
“那是自然。”萧墨存点头道:“不过在那之前,有劳沈大侠一件事。”
“晋阳公子客气了,请尽管吩咐。”沈慕锐含笑看着他。
“麻烦你怎么把我弄上来,还怎么把我弄下去。”萧墨存心有余悸地看看脚下,道:“日出是好看,只是容易失足。失足也倒罢了,怕的是被人瞧见,以为南巡督察使没了银子,改行与梁上君子争饭碗去了。”
沈慕锐呵呵低笑,手揽住他的腰,轻轻一带,如大鹏展翅一般,姿态优雅地将他稳稳带到地面上去。
厉昆仑微微眯眼,瞧着这个美若骄阳的男子与他人相携而去,眼底一阵空茫。他少年得志,仕途上青云直上,更被当今皇上分为倚重,却从来严于律己,不苟言笑,公正无私。年纪不大,却隐然一派名臣风范。
一般青年官吏到他这个年纪,若未娶妻,家中必定有几个美妾娇婢。他却一心练武习兵,于情事上甚为淡漠。直到了此刻,见别人握着他的手,竟然想也不想,拔剑而上,方骤然明白,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痛,竟然倾向于这位儒雅睿智,却有美冠京城的男子。
他不会忘记,初见时那人衣诀翩然,若一片轻羽,落入自己臂膀之中,看清他面目的霎那,厉昆仑不是没有悸动,那静若镜面的心底,被那人的脸庞,无声无息敲出一丝裂缝。然而他立即将之挥出头脑,以为这不过一介娈宠佞臣之流,纵然再美,却也落了下乘。
待到抗旱十三则名动朝野,厉昆仑方久久不能释怀,如此才学,怎会出自一个男宠之手?他生平第一次欺瞒自己忠心不二的皇帝,也只为了那人清亮的眼神中骤然乍现的一丝痛楚和无奈。那一刻,厉昆仑方明白,那人不过龙陷浅池,其本质高洁无暇,又如何肯屈就人下?假以时日,此人挣脱枷锁翱翔九天,其光彩又岂是外头一干凡人所能抵挡?他明白这一点,皇帝也必定明白这一点,因此才会有前所未有的犹豫,思量和举棋不定。
终于那人设计相逼,各方面条件已经成熟,皇帝忍痛放其出宫,这才有了他一路相随的缘法。然而这一路走来,越见识那人的宽厚儒雅,果敢刚毅,便越徒增无奈。厉昆仑嘴角苦涩一笑,皇上九五至尊的圣恩眷宠,在那人眼底不过金玉牢笼;白析皓风流倜傥,痴情难收,在那人看来,或许只是一句抱歉而已;才刚那位武功盖世,雍容华贵的男子,如此大费周章,或许也换来那人多看两眼,多笑两声罢了。那么自己呢?自己即便能做什么,又怎能去做?
厉昆仑举目四望,无法作答,不由长叹一声,纵身跃下房顶。眼角余光一扫,只见影壁斜角处,一人白衣胜雪,风神俊朗,与他一样同望那人离去的方向,眉眼之间,俱是浓到化不开的哀伤。不是白析皓,却是哪一个?厉昆仑一路与之口角不断,相互讥讽拆招那是常有的事,此时见他这幅落寞模样,却感同身受,连一句嘲弄之言,都说不出来。厉昆仑低头自作不识,欲待自他身边走过。
“你怎么不追他?”白析皓忽然淡淡地问了一句。
厉昆仑脚下一顿,却不作答。
“那人,似乎总能令他开心微笑,莫非我,真的做不到么?”白析皓犹如自言自语,低声问道。
厉昆仑转身,看了白析皓一眼,微叹了一口气,道:“我早说过,公子爷,不是你能招惹的。”
“因为那个沈慕锐?”白析皓狠狠地道,眼光中戾气乍现。
“不是。”厉昆仑缓缓地道:“是因为公子爷自己。他若认定了,必纵千万人吾往矣;他若不认定,却也不畏强御,百折不挠。这样的心性,如何能勉强得了万一?”
“我,我······”白析皓身子微微颤抖,握紧拳头,咬牙道:“我若令那碍事的人一一消失呢?”
“且不说你不一定能做到,便是做到了,那便是你与他正式决裂的时候。”厉昆仑忽然觉得心中充满悲悯,他摇摇头,不再多语,转身离去。
这一日,归远城内群情涌动,全城轰动,皆因一纸官令,拘押了原州府太守王等十七名官员,列其罪状十项,责令城内米价自即日起回落官价,百姓需根据每户人数,至衙门造册备案,凭衙门发放的通条每户可半价购买细粮一斗,官价粗粮一斗,不得多购,违者五十大板处罚。此消息一传出,满城的老百姓都动起来,拖家带口的到衙门门口排起长队,再捧着自家的粮袋陶盆,在米铺前排起了长龙。
城外数千灾民此刻虽不能入城,却有官兵至他们聚居的地方进行规划管理,再不是之前无人看管,一团散沙的模样。与城里老百姓一样,这里每个灾民先由衙门的人登记造册,详细记录人员姓名、年纪及籍贯,分好妇孺老少,每人领到官府发放凭证一部,凭此去粥棚领粥,每领一次,则由发粥人员做好记号。青壮劳力除了稀粥,每人多领干窝窝一个,吃完后便由官府衙役领着在郊外砍柴搭起简易窝棚,以供此数千人作暂时栖息之用。
令众人一时无法理解的是,该临时安置点,除了规划好休憩、劳动、进餐和排泄之所外,还设了专门洗煮衣裳,喷洒药液的地方。每个灾民无论有病无病,均需去喷药一次,每个灾民吃饭用的家伙什,都被敦促用开水烫煮。若有人有发烧症状,则立即被送到东北角一个单独的帐篷内,老百姓都管那叫医棚,里头主持有城里来的大夫若干,由一个年轻高瘦的大夫领着。那大夫面无表情,姿态高傲,然医术之高,直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灾民们背后都管他叫“活神仙”。
数日后,京城快马送了圣旨下来,赦归远州府并周边郡县赋税三年,着将一干犯官押解上京,交刑部重办。圣旨褒扬一等侍卫厉昆仑,称其“忠肝义胆,国之栋梁”,擢升为轻车将军,食三品将军俸禄,再赐将军虎豹袍一件,令其南巡得“便宜行事”。天启朝开国一百余年,非战事而擢升为将军者,厉昆仑算是头一人了。
圣旨中绝口不提萧墨存的功绩,只轻描淡写地道通行人员辛苦,朕心甚慰。却在厉昆仑摆完香案,跪接完毕之后,传旨的内廷侍郎神秘笑笑,拉过萧墨存,单独给了他一封厚厚的信,萧墨存知道此乃皇帝亲笔信件,也不急着看,揣入袖中,朝那名官员拱手道谢。那官员眼巴巴地瞧着他,道:“公子爷,您没有话要下官带回去么?
“带什么话回去?”萧墨存诧异地问。
“自然是,”那官员看看四周,压低嗓门道:“带给万岁爷了。”
萧墨存脸色不豫,勉强道:“墨存无话,有劳了。”
“那可不行。”那官员笑嘻嘻地道:“下官出京之时,万岁爷千叮万嘱了,说看公子爷吃的穿的住的怎么样,那药可曾断了吃了,精神头如何,身子骨如何,哎哟,万岁爷对公子的恩宠啊,可真是羡煞旁人······”
萧墨存轻咳一声,正色道:“有劳这位大人了,请回复陛下,公事墨存自会上奏,私事墨存一切安好。”
“就这样?”那官员一脸不信,试探着道:“要不,公子爷回屋修书一封,下官也好带去······”
“不用了。”萧墨存微微一笑,朝后面侍立的小全儿招招手,道:“这位大人一路辛苦,墨存只能封个表礼,请大人届时在陛下面前,替墨存美言几句便是了。”
小全儿会意,转身进屋,不一会拿出一个红纸封的银子包出来,萧墨存笑笑塞到那名官员手里,那人眉开眼笑地接过,道:“下官知道了,见了陛下,自会说公子爷一切安好。”
“如此多谢大人。”萧墨存客气地颔首,道:“墨存还有事,就不奉陪了,想来厉将军设宴要替大人洗尘的,请大人移步吧。”
那官员忙点头哈腰道:“那是自然,公子爷作陪,那不是折煞下官了么。”
萧墨存示意小全儿将那官员领走,厌恶地吁出一口气,一转身,却吓了一跳,原来沈慕锐不知何时,悄然无息地站在他身后。
“慕锐,你来了。”萧墨存淡淡地道。
“嗯,来了一会了。”沈慕锐微笑道,走过来携了他的手,道:“走吧,你的丫鬟在后头备了晚膳,等你去呢。”
两人一路无话,萧墨存偷偷看向沈慕锐,只见他轮廓分明的一张脸比平时要绷紧,嘴边虽然带笑,眼里却全是锐利的锋芒,心知他将刚刚一幕看入眼底,却只不作声。萧墨存想了想,道:“慕锐,才刚那位大人······”
“嘘,别说。”沈慕锐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的难处。”
萧墨存一时无语,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回后房。已入深秋,晚风带寒,可那人的手却温暖如火,令他心头一阵感激。他微微一笑,换了口吻道:“我今日去看了城外的地。”
“乱跑什么?”沈慕锐柔声道:“有什么事交底下人办去就成了,你自己顾着身子要紧。”
“我哪里顾得上。”萧墨存笑道:“外头数千饥民,靠官府养着可怎么成?我昨儿看地图,城东山下原也有些田地,只是荒年被废,今儿个去看了,才发现原先种满麦子,现在剩一地麦秆。这可是能派大用场的呀。”
“什么用场?”沈慕锐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秸秆覆盖法,是一种相当节省水的保护性耕种。我打算派点人,拿那块地做试验,若成功了,再推广到其他地方去。”
沈慕锐眼神晶亮地望着他,道:“没有水源,如何灌溉呢?”
“这我想好了,离那不远有高山泉水,用低压管道输水,便能将水直接送到田里。”
“什么意思?”
“呵呵,明日你便知晓。不知你是否能陪我去趟齐峰山?”
沈慕锐笑了起来,道:“你的脑里到底还有多少奇思妙想?真令我叹为观止,你放心,明日我自然是陪你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