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走的时候,远远望过去,就如白云出岫,翩然乘风。那人去的地方,天阔云闲,树渺禽幽,在那山远横眉,波平消雪之间,透着,说不出的落寞。
萧墨存隐在廊柱之后,默默地目送白析皓消失在视野中,原以为那么根深蒂固的厌恶,那么截然坚决的拒绝,在这一刻,都化作送别的离愁。任那之前两人间有再多的焦急,从这一刻开始,也俱成往事,从此以后,只是我在丛山,你在孤舟,再与半点交集。
他长叹一口气,撑着疲软的身子,转过头,却见沈慕锐在自己身后几步远处,默默的,含笑的看着自己。萧墨存微微一笑,曾经那人说过,只要自己一回头,他必定在身后某处相候,此刻物是人非,世事难两全。所幸的是,自己背后,却站了想要相知相守的伴侣。老天,到底待自己不薄。
沈慕锐大阔步走来,一把将他揽入怀中,不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他的嘴唇,随即,一个长长的,炙热的吻覆盖而下。
在萧墨存被吻到几乎以为要窒息之际,沈慕锐终于放开他,炯炯有神的眼光中有些许怒色,微眯了眼道:“最后一次。”
萧墨存抵住他的胸膛,微微喘息着问:“什,什么?”
“在我眼皮底下,这是最后一次让别人碰你。”沈慕锐用力拥紧他,道:“才刚,我几乎要破门而入,只想着你不高兴,才没有进去,果然还是让那家伙轻薄了你。”
萧墨存微红了脸,回手环抱住他的腰,道:“也,也不算轻薄,只是辞别而已。”
“我知道,”沈慕锐顿了顿,道:“这是他唯一安然无恙离去的理由。”
“慕锐。”萧墨存责备道:“析皓是我的好友,便是他······也是情非得已。他走都走了,这一生,怕能再见的机会,也不多吧。”
他说到此,已是神色黯然,沈慕锐微微一笑,亲亲他的耳垂,道:“好了,我应承你,若是他再出现,只要不是对你心怀不轨,我便不阻止你们见面,好不好?”
萧墨存勉强一笑,摇头道:“你不了解他,此后,他只怕不会,主动现身了。”
沈慕锐仔细端详他的脸,询问道:“舍不得他?”
“慕锐,”萧墨存贴进他怀中,喃喃道:“你不知道,我在此朋友甚少,也很珍惜每一个对我心存善意的人。白析皓,虽然行为偏颇,可为人至情至性,原是益友。只可惜······他这么一走,我心底,很是难过。”
饶是沈慕锐再有醋意,此时也化作对他满满的心疼。他轻叹一口气,安抚地摸摸萧墨存的肩膀,柔声道:“莫难过,你若真想见他,大不了,我带你去就是。白神医踪迹再飘渺难寻,我沈慕锐若想找一个人,断无寻不着的道理。只是,墨存,你莫忘记最紧要的。”
“嗯?”萧墨存抬起头,迷蒙地问。
沈慕锐忍不住,细细吻向他脸颊眉宇,低声道:“我啊,莫忘记,我就在你身边啊。”
“怎么会呢。”萧墨存用力抱紧他,红了脸,低不可闻地道:“我很感激,此刻有你。”
沈大侠耳力甚好,闻言呵呵低笑起来,再深深地吻上他的唇,直吻到怀里的人全身发软,不得不靠自己臂膀搂住,才满意一笑,哑声道:“真想再要你一次。”
“不行!”萧墨存断然拒绝,忽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方皱眉道:“我还不想疼死。”
“我知道,舍不得你疼,只好我忍一忍吧。”沈慕锐无不遗憾地道:“何况,我还有东西给你瞧。”
“什么东西?”萧墨存诧异地道。
“你若是乖乖的回房喝药休息,等身子好了,我就带你看。”沈慕锐眨眨眼,神秘地道。
萧墨存横了他一眼,道:“什么稀罕玩意,这么藏着掖着。”
“你放心,自然是好东西,而且,你绝对会喜欢。”
萧墨存的身子到底单薄,久未经欢爱,又伤别离,精神损耗颇大,回房后便迷糊发起低烧。幸而身边一应服侍的人都久经这等场面,白析皓留下的一叠方子分类详细,似乎考虑到了这具身子可能出现的各种小问题。锦芳按着上面的指引,煎药照顾,再于饮食上悉心调理,不出两天,萧墨存便能神清气爽站立中庭,且身上隐秘之处留下的酸痛,也大抵痊愈。他身着家常月白缎绣团缠枝花夹袍,腰系镶白玉回文扣带,抄手站在庭中一棵斑驳柏树之下,午后一缕秋日暖阳照在他脸上身上,当真人美如玉,恬淡风仪,令沈慕锐霎时间晃了心神。
他略顿了顿,将马鞭执在手上,走过去将那人拥在怀中,肆意亲吻数下,直到那脸上染上一层鲜活的红晕,美不胜收,方放开他,道:“生气了?”
“沈慕锐,光天化日,你干什么?”萧墨存微怒道:“也不看看什么地方,有人没人?”
沈慕锐呵呵大笑,道:“快意恩仇方我辈形色,若连亲你都得瞻前顾后,我与那等矫揉造作之辈,又有何区别?”
“你要替我想想,这里护军丫鬟,随时出入,我好歹算个主子,此后如何在他们面前立威?”萧墨存板起脸,出声责备道。
“放心,我一进来,锦芳早领着丫头小厮回避去了。”沈慕锐笑道:“便是你那一应部下,也都识趣得紧,早远远散开。这些人官场打滚那么些年,若连这等眼力劲都没有,早就轻则降职贬谪,重则脑袋搬家了。”
萧墨存四周一见,果然鸦雀无声,人都不知躲哪去了。一想到这几日,自己与沈慕锐温存亲密,早落入他们眼底,只是碍于职务悬殊,无人有所表示罢了。饶是他再觉得这份情感坦荡可对日月天地,此时却也不禁涨红了脸。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地道:“总之,不许你下回如此,如此······”
“如此怎样?”沈慕锐呵呵低笑,又重重吻上他,直到将那两片薄唇吻得有些微微红肿,方意犹未尽地松开,笑道:“不许我这样?晚了。”
“沈大侠,你可以改名为无赖了。”萧墨存一个后肘,狠狠顶向他胸口。
“不痛。”沈慕锐面不改色,扬起眉毛道:“再这么挑逗我,下午可就出不去。”
“去哪?”
“你忘了,我说过给你看一样东西,这几日准备得差不多,可以去瞧瞧了。”沈慕锐扬起马鞭,笑道:“走吧。”
萧墨存摸摸鼻子,为难道:“那个,我,我不会骑马。”
沈慕锐哈哈大笑,道:“放心,便是你会骑,我也不放心,此去,自然是你我二人,共乘一匹。”
陌上少年,策马扬鞭,此等乐事,书上所写,并非只是哄人玩。事实上,当你骑在一匹飞驰的骏马上,看山川河流,一派壮阔,没有电线杆、塑料垃圾煞风景,确实是相当惬意一件事。尤其是,身后坐着的人,你可以放心依靠他,你确知,那人无论如何,都会牢牢抱紧你,绝不会令你有一丝闪失。
出了城门,过了官署饥民营,一直朝西边上次堕崖的齐峰山脉一带而进,沈慕锐放慢了速度,蹄声嘀嗒,沿途一派秋色,宁静安逸。萧墨存满足地喟叹一声,沈慕锐微笑问道:“怎样,可是风景独好?”
“自有情致。”萧墨存答道,放松自己靠在沈慕锐怀里,微风徐徐,背后的胸膛如旧温暖宽厚,他闭上眼,微笑道:“好像,连风的味道,都分外芬芳。”
“是吗?什么味道,能分得出来?”沈慕锐拥紧了他。
“似乎有些甜味,像蒿杆······”
沈慕锐驱马走上一条小道,道:“恩,鼻子倒灵,睁眼看看吧。”
萧墨存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一片开阔田地,上面络绎劳作着不少人,当中一青衣文士分外醒目,他定睛一见,却是衙门里的陆先生。
萧墨存又惊又喜,忙要下马。沈慕锐抓住他的胳膊,先一跃而下,再轻轻将他接下。萧墨存站在田埂前,闻见阵阵蒿杆香气,望着黑黝黝的土地,望向沈慕锐,道:“这,这怎么回事?”
“这不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秋播农桑?”沈慕锐微微一笑,道:“可是按着你那个什么法子置的肥,松土播种呢。”他浓眉一扬,朗声道:“陆先生,劳烦过来一叙。”
他内力深厚,声音平稳送出甚远。那陆先生闻声方回头,一见站在沈慕锐的萧墨存,笑逐颜开,忙不迭地跑了过来。
“见过公子爷。”陆先生含笑作揖,道:“公子爷身子大好了?这可真是归远百姓之幸啊。”
萧墨存微笑道:“陆先生言重,墨存身子骨不遂意,倒让你们辛苦了。”
“陆先生就不要再拘泥这些虚礼了,还不快给你们公子爷禀报这几日农桑试验进展?”
“是。”陆先生应了一声,微笑着禀道:“自那日山上与公子爷一谈,令晚生茅塞顿开,后来公子爷堕崖获救,却又卧病,晚生无能,唯有尽心将公子爷嘱托的差事办好,只盼能冥冥之中,了了公子爷一番心愿。”
萧墨存迫不及待地打断他,道:“陆先生,你,照着秸秆覆盖法做了么?”
“正是。公子爷请看,”陆先生转身一路指点,道:“此共计五亩田地,原为麦田,荒年被弃,田中颗粒无收,倒是留下一地晒干了的秸秆。下官遵公子吩咐,将那秸秆拿锄头切细碎置一寸到一寸半,铺于田地之中。”
“慢着,你可曾播种?可曾均匀摊开?”
陆先生笑了起来,道:“公子爷,您放心,当日在山上,您千叮万嘱,务必要播种后再遍撒麦秆,而且此时天气干旱,麦秆多撒无妨。下官牢记着,于每株每行间不留空,不作堆,这几日,此五亩田地,下官几乎每寸探查,您尽管放心。”
萧墨存急问道:“灌水呢?须在播种前灌好低墒水,这样,作物初期就无需灌水,你做了不曾?”
“自然是做了。”陆先生微笑道:“说起来,这个还要感谢公子那日提点我,将那山泉水引入田中的管道引接。恰好城内作坊烧了好些陶管,原是打算接州府衙门的污水出去,王启照倒了后,这档子事自然无人顾及。作坊老板正喊血本无归,我过去低价接了来,按那日公子爷所说,并下官自己的想法,画了图纸令人深埋管道,将山上的水引入田间。”
萧墨存笑了起来,道:“陆先生聪明如此,果然一点就通,只是那源头用何物抽水?用什么控制水量进出?”
陆先生呵呵笑了起来,竖起拇指道:“公子爷果然行家里手,一问便问到根子上。归远城不比别处,山多地少,历朝历代,均要想法子解决种粮问题。本地踏水轮子,原是为了将低洼的水引到高处,下官略改了改,便可以充当管道源头的抽水物件了,踩则抽水,不踩则无水,全能以人制之,甚为方便。”
萧墨存点头微笑,赞道:“陆先生真乃墨存生平所见之全能人也。术数天工,无不了然于心,墨存何其有幸,得与先生共事。”
陆先生忙作揖低头道:“不敢,陆某只是做匠工而已,若无公子高瞻远瞩,奇思妙想,陆某何以能一展拳脚,是陆某谢公子。”
沈慕锐在一旁笑道:“你二人不要再推辞了,若依我的脾气,不如浮三大白。”
萧墨存笑道:“慕锐甚知我意,不如今日我做东,请陆先生一同饮酒畅谈如何?”
“如此叨唠了。”那陆先生也不推辞,欣然应道。
就在此时,忽闻一阵马蹄声响,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一匹枣红快马疾驰而来,一名黑衣骑士策马其上,见到萧墨存一干人,眼睛一亮,忙勒住马,翻身跪下,喜道:“公子爷,可找到你了。”
“你是······”萧墨存一时并没认出,迟疑了一下。
“怨不得公子不认得,小人是尚书处值外的四等侍卫,平日都在外围守备,因此小的认得公子爷,公子爷却不认识小的。”
“哦,请起。”萧墨存恍然辨出那侍卫一张脸,道:“你,怎么到此来了?”
“小的奉命而来,公子爷,京里来人,请速回归远州府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