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湖是片无边无际的大型淡水湖,湖上大小岛屿上百处,岛屿与岛屿之间,遍是一人高的芦苇荡,水路曲折,暗礁涌流甚多,行舟于此,便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寻常渔家,也得小心翼翼,打渔也只在固定水域,若非必要,断不肯贸贸然远行。
每一处水域均有属于自己的传说,置身其中,芦苇窈窕,水波荡漾,风声水声之间,几成耳语,似在诉说这里无尽的故事。若不是有人指引,萧墨存也没有想到,天启朝大名鼎鼎的凌天盟总坛,朝廷欲灭之而后快的神秘地点,竟然就隐身在这上百座大小岛屿中之其一。湖内水域狭小,大船所不能行,他坐的是瓜皮小船,也不入仓,只在床头处贴了船沿而坐。这一天,萧墨存穿的是寻常月白色夹袄,外罩连帽天青缎斗篷,只在腰间别了乌丝绦碧玉扣,略有些富贵气。一上小舟,则唯恐风大受凉,被沈慕锐责令将斗篷帽子带上,一张脸登时藏在帽子里面,远远看过去,只当是寻常来桂湖赏景作对的青年书生。
只有萧墨存知道,自己所坐的这扁舟,一点也不寻常,造型轻巧不说,在水中传说转向都分外灵活。他前世曾经着迷于收藏中国古代的“外销瓷”,顺带对运送陶瓷的古代船只有所了解,知道在造船技术上,要做到一个小船破水沉稳,方向运转自如,需要一个相当复杂的工艺过程。他格外留意掌舵划船的两名汉子,一前一后,合作默契。两人均作渔民打扮,肤色是长年曝晒的古铜色,外露的胳膊和腿健壮得如同铁铸一般,此地民风淳朴,这两人脸上均带着憨厚的表情,见到自己朝他们点头致谢,一张黑黝黝的竟羞怯地显出两坨酡红来。
浆入水中,其声幽婉动听,水面透亮,底下长长的水草清晰可见。萧墨存只觉天地悠远,思绪飘渺,手中握着沈慕锐温热的掌心,背后靠着那人宽阔的胸膛,仿佛洪荒亘古,只有此人长随长伴,一时竟有些感慨万千。正在此时,忽闻芦苇荡深处,远远飘来一阵女人委婉细腻的歌声,透着水汽,分外绵软动听。萧墨存仔细聆听,辨出她唱的是:
“桂湖鱼那个飞又跳,网啊来了抬,
拔根的芦柴花花,姑娘啊那个爱。
情姐姐那个漂漂呦,歌声那个脆,情郎那个送姐啊把谜猜。”
这种质朴的情感,直白的表露,于平常接触的繁文缛节大相径庭,加之女声温柔轻灵,萧墨存大感新鲜。他听着听着,不觉手打节拍,微笑起来。沈慕锐瞧着他赏心悦目的笑脸,不觉也心情大好,搂紧他的肩膀,低声问:“好听吧?我也会唱,想听我唱不?”
萧墨存惊喜地抬头看他,问:“你也会唱?”
“那当然了,我在此生活了十余年,怎会不懂唱这里的歌?”沈慕锐微笑着,揶揄道:“只不知小的唱好了,公子爷如何打赏啊?”
萧墨存屈指弹了他脑门一下,笑道:“我赏你这个呢,快唱。”
沈慕锐呵呵低笑,抓住他的手,凑过去吻了一下,才清清嗓子,张口唱道:
“叫啊我这么里唱,我啊就来唱,
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蝴蝶那个恋花啊牵你那个看呀,鸳鸯那个戏水要你那个猜。
他中气十足,声音传出甚远,偏偏又带了一丝低沉暗哑,扣人心弦,亮晶晶的眸子,一眨不眨看着萧墨存,眼神里尽是暧昧情愫,似乎唱的不是大庭广众之下的山歌,倒是两人床递之间的情歌。萧墨存只觉脸颊发烧,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必定老脸通红,偏偏沈慕锐唱上了瘾,凑过去,在他耳边又低声唱了一句:“鸳鸯那个吸水要你那个猜。”
“那么爱猜,自己一边好好猜去。”萧墨存瞪了他一下。
沈慕锐苦着脸道:“小的生性愚钝,哪里猜得了,公子爷提点则个。”
身后只听小全儿噗嗤一声,掌不住笑出了声,抬头一看,撑船掌舵的两名汉子,脸上不自然绷紧,显是忍笑忍得颇为辛苦。萧墨存反手一肘,打到沈慕锐胸上。沈慕锐哎呦一声,捂着胸口,道:“墨存,我被你打出内伤了。”
“我手无缚鸡之力,你当世第一高手,你会被我打出内伤?”萧墨存眼波横流,瞧了他一眼。
这一眼风情万千,沈慕锐笑呵呵地凑上来,将他搂入怀中,低声道:“真是内伤,不过不是这,是下面。”
“什么下面?”萧墨存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脸红欲滴,怒道:“沈慕锐,你······”
沈慕锐哈哈大笑,忙抚慰他道:“好了好了,跟你说笑而已。别生气,你看,迎接咱们的船来了。”
萧墨存余怒未消,却也忍不住抬头看,只见远处两艘船如箭一般飞驰而来,溅起两道白色水线,远远瞧着,甚是好看。船头各立数人,有老有少,还有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女子,夹在一众男人之间,相当醒目。沈慕锐面带微笑,搭在萧墨存肩膀上的手也缩了回去,一派气定神闲地坐着,眉宇之间,又是那个叱诧江湖,睥睨天下的武林领袖模样。
转眼间,那两艘船已到离此不远之处,一个极柔极媚的声音传来:“爷,真是您回来了?”
“红绸,是我。”沈慕锐含笑答道。
那女子一声欢呼,纵身一跃,借力在船头一点,身法轻盈如燕,竟然这么翩然而至,落地时力道控制得也甚好,只让船头稍微一沉。萧墨存只觉眼前一花,那穿鹅黄衫子的女子已然到了跟前,正盈盈下拜,口称:“红绸叩见爷,爷万福金安。”
声音婉转低柔,正是适才唱歌之人,离近了看,才发觉此女年纪已颇大,相貌虽属中上,可与这柔媚的嗓门一比,登时比了下去,只一双眼睛黑如点漆,滴溜溜地朝自己瞧来。萧墨存自来接触女子本多过男人,此时见她瞧着自己,便点头一笑,道:“红绸姑娘好。”
那女子却不接话,起身看向沈慕锐,掩嘴笑道:“爷,听闻你花大手笔新收了一人,一路上宠幸异常,想必,就是这位公子了?”
她此话一落,却被沈慕锐轻声打断:“不,他不是我新收的人,他是我的爱人。”
红绸一听,脸上惊诧不已,沈慕锐昂然而立,充满威严地道:“正好你来了,传我的话下去,萧公子是我沈慕锐的爱侣,见萧公子如见我,任何人不得对他不敬,如若不然,我定严惩不饶。”
他声音不高,可内力深厚,此句话平平穿过水面,传入那两艘船上众人耳里。人人听后面面相觑,均料想不到,多日不见的首领,回来第一句话,竟然就是吩咐众人不得违背这位不明不白的萧公子,一时间水面寂静下来,连原本想好的相迎之词,也忘了说了。
未了,还是红绸醒悟,忙笑着又朝萧墨存拜下,道:“红绸见过萧公子,适才见了头领一时高兴过了头,怠慢了公子,请公子恕罪。”
萧墨存略觉尴尬,微笑道:“红绸姑娘不必多礼,请起便是。”
红绸也不谦让,站了起来,回首对船上众人笑道:“头领回来,大伙是不是都高兴傻了?礼数也不讲了?见面礼也不要了?”
她一语未完,众人都笑了起来,忙在船上或抱拳行礼,或扯着嗓子寒暄,场面登时热闹了回去。沈慕锐也笑了起来,命人继续开船前行,他自到船头,隔着船跟各位弟兄见面说话。
沈慕锐在前头忙着,萧墨存便回到舱里,自顾自坐下,小全儿在一旁察言观色,却见他脸上一派平静,看不出喜怒,忙手脚麻利地为他倒了杯茶,笑着说:“难为这里还有青松雾,公子爷尝尝,是旧年的还是新茶?”
“好。”萧墨存淡淡一笑,拿起茶盏,品了一口,略一沉吟,道:“不能直接注入沸水,有损茶香,说了多少回了,你这小猴儿就是记不住。”
小全儿吐吐舌头,心道我会记不住这个,还不是为了故意逗你说话,脸上却一派调皮笑意道:“知道了公子爷,公子爷上回泡那个露台秋,才真真好茶,可惜小的只尝了一口,就被锦芳姐捏了耳朵骂了,几时公子爷赏小的一壶就好了。”
“一壶,你说得轻巧。”萧墨存笑了起来,道:“皇宫进贡统共才几两,寻常人家哪里见得到那样的极品。”他语气一顿,轻声道:“咱们到了这,以后要喝那样的茶,怕也不容易了。”
小全儿哪里会不晓得他心底的矛盾,忙笑道:“有什么不容易的,大不了,这里不好玩了,咱们还回京里去,我以前瞧见了,锦芳姐偷偷藏了好些呢。”
萧墨存神色一黯,勉强笑了笑道:“回去?回哪里去呢?”
只听一个婉转动人的女声传来:“呦,这还没到岛上呢,萧公子倒先想着回去了,传到我们爷耳朵里,只怕要打折了我的腿······”
萧墨存主仆二人寻声抬头,却见红绸摇摇摆摆走了进来,瞧见萧墨存的脸那一瞬间,自动消了音。原来刚刚在甲板上,萧墨存带着帽兜,并不能细见容貌,此刻脱下帽子,红绸才算第一次看清了传言中迷得自己主子晕头转向的男人模样为何。这一见之下,却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呆了呆,待清醒过来,在那人目光注视下,却情不自禁收敛了原先的轻慢态度,许多年没有的扭捏女儿态骤然间又回了来,刚张开嘴,却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忙垂下头,只觉耳根发烫,整日里周旋于凌天盟大小头目之间的女子,竟然在一个男子目光注视下,情不自禁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