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一身青色平缎夹袄,头上插了素白银器,鬓角上簪了朵细小白菊花,一张脸寡淡清净,乍眼看去,只如春闺少妇,一双乌黑的眼睛不似平时灵动,眼角微肿,倒平添三分楚楚可怜的姿态。
她就以这般模样站在萧墨存面前,嘴角犹自挂着一丝勉强的微笑,递过来一个手炉道:“这几日雨一下,天就冷了。早想着给公子送这个过来,偏这两天事多,都忙混了,公子莫怪啊。”
萧墨存接过来一看,是个精致小巧的黄铜手炉,内里已烧了热炭,外层为防烫手,特地裹了层细布。他稀罕玩意见多了,这手炉虽巧,可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只是这会捧着,确实温暖入手。萧墨存淡淡一笑,道:“多谢你,有劳了。”
红绸摇摇头,轻声细语道:“公子,这原是我该做的,首领事多,我本该替他多照应你才是。”
萧墨存微笑道:“我一个大活人,自己能照应自己,原不需多麻烦你的。何况,我还有小全儿不是?”
红绸叹了口气,缓缓道:“萧公子,你是大家公子出身,跟咱们这些粗人原是不同。可笑我原本还以为,你是那起狐媚子一般的人物,错拿小人之行待你,如今想来,真真臊得慌。”
萧墨存微眯了眼,端坐而下,揶揄道:“怎么,如今发现我不是狐狸精,要替我正名来了?”
红绸惨淡一笑,却又瞬间消除了笑容,幽幽地道:“公子为人,是红绸佩服的,可恨红绸福薄,怕是不得长年侍奉公子了。”
萧墨存随意地点点头,道:“你要远行了?也好,慕锐派你出去,一定是委以重用了。”
红绸泫极欲泣,低头道:“我,我临行前,只有一个心愿,首领早年不易,受了不少苦,萧公子,盼你以后要好生待他才是。”
萧墨存道:“你放心,他对我好,我自然也对他好。”
红绸抬起头,饱含泪水的眼睛似乎还想说什么,终于掩口不说,叹了口气,道:“既如此,红绸告退了。”
“嗯,去吧。”萧墨存挥挥手,微微笑道:“有空,多回来看看我。”
红绸愣了一下,正待转身,忽地一跺脚,抹去一脸怨妇般的悲切之意,咬牙骂道:“萧墨存,你个冷面冷心的,枉我怕你冷,特地给你送手炉来,你连我要去哪都不问一声,真是白认得你了。”
萧墨存掌不住噗嗤一笑,道:“红绸啊红绸,这就对了,你装那么斯文娴雅,你不难受,我瞧着都糁得慌。”
红绸大步走过去,撩起裙摆,盘腿坐到萧墨存窗下常坐的椅子,屁股一沾椅子,立即站起来抱怨道:“你不是身子单薄么?大冷天怎么也不垫个棉褥?瞧这冷的。”
萧墨存倒了杯热茶,递给她,道:“也不常坐了,没什么的。”
“我说,”红绸喝了口茶,问:“你该不会是首领一没空过来,你就胡乱对付着,盼生个病,让首领回来吧?”
萧墨存斥道:“胡说八道。”
“不明白你们这些读书人的歪歪肠子,”红绸摇头道:“要我,心里有事,只管直接对他说,想他也只管告诉他,害哪门子臊?说不定,首领就在那巴巴等着你去召他回来呢。”
萧墨存一时哑然,愣了一下,收敛了笑容道:“不说这个了。你才刚嚷嚷着要离开,去哪呢?”
红绸将茶杯往几子上重重一撂,骂道:“去哪?老娘要拿刀去闯刑堂!”
萧墨存淡淡地“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红绸奇道:“你不想知道,老娘为何要违反盟令,硬闯刑堂?”
萧墨存叹了口气,扶住额角道:“第一,你还没有闯;第二,你明知道闯那个什么堂要受罚,可仍要去,那只证明,那里有某个你关切的人会被受罚;第三,”他顿了顿,看着红绸,正色道:“我不喜欢,我当她朋友的人,想利用我,把我当猴耍。”
红绸一下子涨红了脸,跳起来摆手道:“不是不是,我绝不是想利用你,不告诉你实话,是怕你与他素昧平生,未必肯救他。”
萧墨存不说话,只调转视线,不再看她。
红绸着急了,跑他跟前站着,心急火燎地道:“萧公子,我的萧公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有人硬把屎盆子扣他身上,一帮头目逼着首领不要徇情,秉公处罚他,我四处求人都没用,眼瞅着行刑时间快到,我这不是没办法,才找你来了么?”
萧墨存淡淡地道:“我是谁?不过凌天盟一个外人,你当日,不就是怕我插手凌天盟事务,怕你主子被我迷得晕头转向,转身毁了你们辛苦打下来的基业么?”
红绸用力摇头,咬牙切齿道:“你要这么说,可真是呕死我,罢了罢了,大不了老娘豁出这条命,闯闯那刑堂便是,总不能全了一个弟兄的恩义,却损了对朋友的心。”
她此话说完,便真的起身告辞要走,萧墨存开口道:“且慢。”
“怎么?”红绸回头道:“你只管放心,你有你的难处,我断不会怪罪与你。此番是生是死,全是我自个的命。”
萧墨存叹了口气,站了起来,道:“你也不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便是我有心帮你,又从何帮起?”
红绸眼睛一亮,道:“你真的?好兄弟,红绸姐永远感念你的好处便是。”
萧墨存抱起那个手炉,微微摇头,似笑非笑地道:“你可无需领我的情,我也只是瞧在这只手炉使起来顺手而已。”
凌天盟总坛以下,按天启朝地区省份,分为十二个堂,每堂设有正副堂主各一名,每堂之下,再分各舵,舵主又设正副职各一名,其组织遍布天启朝南边各地,这几年壮大迅速,俨然形成一张覆盖地域颇广,上下等级分明的网络。人一多,难免就要生事,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事屡有发生。只不过凌天盟盟规甚严,第一条便是入我盟者,皆是兄弟姐妹,严禁同门手足相残,这才保住了表面上的平安。
这一次事情的起因,在萧墨存这个现代人听来,其实算不得什么触及原则的大事。不过是归远堂的副堂主,名为赵铭博的男子,将凌天盟供给归远城外粥棚的一车粮食私自截了下来,转手留给了自己家人。原本凌天盟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一车粮食,可因为正堂主孙鹏远与副堂主之间素来不合,正堂主正等着揪副堂主的辫子,好容易寻到他的错,自然往他身上扣罪名,甚至将后来归远城外粥棚竞争不过朝廷,难民全去了官府办置的难民营,归远堂白白忙活一场等错也算在他头上。这等错本来就可大可小,如此兴师动众地闹一番,自然无法悄然收场了。这不,凌天盟刑堂抓了赵铭博,正等沈慕锐一声令下,就要动刑处罚。
萧墨存听到此处,皱了眉头,道:“这正堂主与副堂主之间,事务相当,这么些年虽互不对眼,可总算相安无事,必定有他们相互牵制之处,为何此次孙鹏远要揪住赵铭博这个错不放,大有不把他置于死地不罢休呢?”
“那还不是因为那个什么木先生!”红绸愤愤地说:“自从这不阴不阳的家伙在孙鹏远边上出谋划策,阿博是实在人,早已不知吃过他多少暗亏了。这一次的事,恐怕跟他煽风点火也有关。”
“木先生?”萧墨存略一思索,立即想起,此人正是归远城外,仅凭数语,就能杀人于无形的那中年文士,如果是同一人,其心之毒辣,自不待言。他心中感到一阵忧心,若有此人掺和,恐怕红绸这个心心念念的阿博,凶多吉少了。他再不推辞,正色道:“速速带我去你们那个刑堂。”
凌天盟刑堂果然庄严异常,不意外的,他们遭到门外把守的人阻拦。红绸着急道:“看清了,此人乃萧公子,你们拦着,不怕头领怪罪么?”
“任何人不得擅闯,此乃盟规,头领得知,也只能褒奖于我等。”
萧墨存止住想要硬闯的红绸,从怀里掏出沈慕锐送与他那柄黑色竹签,当日虽被小偷偷去,后来又由沈慕锐交回给他的墨玉令,温言道:“不知二位,凭此可否进去禀报一声头领,就说我萧墨存想观刑。”
“这······”那两人一见,面面相觑,终于低头道:“如此,萧公子请稍候。”
一人进去禀报,另一人仍把住门口,不让他们入内。不一会,只见那人诚惶诚恐地领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出来,不是沈慕锐,却是哪个?
“墨存,天这么冷,你不在房里歇着,怎么来这?”沈慕锐面有怒色,扫了红绸一眼,道:“红绸,是你去搬弄是非了?”
“是我好奇想来瞧瞧,凌天盟行刑到底如何。”萧墨存微微一笑,看着沈慕锐道:“还是说,我这个外人,不得窥你盟内要事?”
这话说得极重,萧墨存性格温和,从未对沈慕锐说过这样的话,沈慕锐眼睛微眯,随即呵呵一笑,上来携了他的手,低头轻声道:“墨存,你想来便来,何必如此较真?你自己说,是我的内人还是外人,恩?”
萧墨存勾起嘴角,道:“我自然是我,怎样,沈头领,小生可以进去了么?”
沈慕锐捏了他的手,瞧他精致的眉眼间一派冷清,有心揽他入怀,好好哄哄,却实在不是地方,只得微笑着柔声道:“好了,那里头真不是什么好玩的,你想来瞧便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