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辩(1 / 1)

宫中腊八节。

太上皇将皇上皇后并诸位皇子公主都叫到宁寿宫用晚膳。除太后外,连甄贵太妃都没带。

杨皇后落座时目光就将辛泓承从头到脚过了一遍,觉得怎么看怎么又瘦了。

皇上则赏了皇子们一人一块模印螭龙的鲁墨,乌黑的墨体上螭龙盘云,口中还含着一朵灵芝,是尊贵吉祥之意。

公主们则是各一块美玉雕琢的平安锁,可以穿起来挂在脖颈上,也可以用来压裙。

因六皇子不读书写字,所以跟公主们得了一样的物件。

太上皇见此笑道:“你倒是慈父情怀,显得朕什么都没给儿孙准备。”

皇上就笑道:“父皇少赏几顿竹笋炒肉,他们就谢天谢地了。”

说的太上皇哈哈大笑。

由大皇子起头,诸位皇子各说了一些花团锦簇的吉利话。轮到辛泓承时,太上皇正在用腊八粥,他就笑道:“听闻今年腊八粥是瑞王叔亲自看着宫人们熬得。可见瑞王叔对皇爷爷的孝心。”

此话一出,辛泓承看到太上皇的勺子当场停顿,在座诸人也都有些食不下咽。

皇上横了他一眼:这孩子绝对是故意的。

辛泓承无辜的回望父亲,面上一派纯良。

甚至还开始神游,荣国府分家的事情,不知今晚能否顺利完成。

荣国府荣禧堂。

贾敏干净利落道:“明儿一早,将宁国府珍儿和族中耆老都请了来做个见证,荣国府一应祖产,尤其是当日封爵赏的功臣田都归大房,剩下的田产、铺子、金银都按公账上的七三分成。”

大房占七成。

贾赦邢夫人只觉得幸福来得太快,有些承受不来。

这半年来,他们到底是给哪路菩萨烧对了香?先是搬进了荣国府正屋,之后儿媳怀孕,大夫都说是个男孩,再然后老太太居然肯主持分家!

要是知道是哪一位菩萨显了灵,贾赦绝对会为其重塑金身,供奉香火,哪怕需要他发卖两个小妾都行啊!

王夫人见上首端坐的老太太丝毫不听自家的辩解,对女儿的哭求也置若罔闻,索性咬牙道:“老太太,这事儿我不敢说我没错,可我为的也是咱们府上!如今账目都在老太太手里,您也该看出来了,府上入不敷出。我这十来年管着家,嫁妆银子都填进去不少,如今还不是为了想给咱们府上生条财路,这才做了糊涂事。”

说起嫁妆填进去,凤姐儿就作恼:王夫人的嫁妆才没有填进荣国府呢,家里银子不够使的时候,王夫人就把自己坑了去填窟窿。

贾敏淡淡道:“如此说来,你竟是这个家的大功臣。”

王夫人身上一寒:“儿媳不敢。”

贾敏冷笑:“你这样的功臣,我们贾家受不起。既然你嫌这府上入不敷出叫你呕心沥血的辛苦,那便免了你的受罪,从此后你们二房外头单过,自然不必再管这府里的账!至于你的嫁妆,呵,我们贾家还到不了算计儿媳妇嫁妆的日子,等明日你拿出你的嫁妆单子来,但凡少了的,我亲自赔给你!”

图穷匕见,贾敏再不掩饰对王夫人的厌恶,语调冰冷而嫌弃:“但是多了的,你就要对着众人好好解释解释来路了。说不得是拿公中的钱放了账得来的。”

王夫人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

她不是蠢人,她看出来了,老太太今日是铁了心要分家。之前一点风声不漏估计是为了明日的查账做准备。

明日,明日……

王夫人身子颤抖起来:因知道他们是二房,以后无法继承祖产,王夫人早早将荣国府几处极好的田产和京中几个收益好的铺子,偷天换日,跟自己名下贫瘠的田地和不如人意的生意换了过来。

要是天佑二房,让宝玉继承了荣国府,王夫人提早换过来也好,留在荣国府也好,也总是宝玉的。

若是老太太百年后,大房继承了荣国府,王夫人这就是未雨绸缪了。

当日贾敏突然收了管家权去,王夫人就吓了一跳,忙命周瑞赶去通知这些庄头和掌柜的,以后仍旧往荣国府报账,这才没有露馅。

可要是分家,少不得将多少年来的地契过户文书等都翻出来,那纸里就包不住火了!

元春边落泪边摇了摇发呆的王夫人:“母亲,您快给老祖宗磕头认错啊。”

不能分家,她的婚事还没有着落,这时候二房灰溜溜的被分出去,她的一生就完了。

听到女儿的哭诉,王夫人回过神来。

可是触及贾敏的眼神,她就知道求饶是没用的,不知为何,老太太是厌恶极了她。

王夫人索性心一横,直接道:“老太太,您要分家无非是为着怕我的罪证连累了整个荣国府,更怕连累了您那要做皇子妃的外孙女。”她目光里带着一股子狠意,终于不再是往日吃斋念佛的模样:“可大房的罪过也不比我少,包揽诉讼放债得利,凤哥儿样样都做过!”

贾赦和邢夫人猛地扭头去看王熙凤。

凤姐儿的目光只望着王夫人,姑侄俩四目相对。

凤姐儿恍然,从前人人说自己并不像太太的内侄女,她宽厚如菩萨,自己则是出了名的活阎王。可今日两人对峙,她第一次看到王夫人流露在外的狠辣,才发觉,她们果然是姑侄,都是王家的女儿。

她的恍然不过一瞬,随即便醒过神来,面对虎视眈眈露出疑惑的贾赦夫妻,凤姐儿托着肚子道:“老爷,太太,我没有。”

邢夫人看着王熙凤的肚子,就软了态度。

虽说贾琏不是她亲生,跟她一贯不亲近,可那是因为自己嫁过来时贾琏就记事儿的缘故。

儿子不是自己的,但孙子可以是。要是凤姐儿肚子里的哥儿生出来,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祖母,只要从小养着,祖孙亲近,来日自有人奉养她。

于是邢夫人转过去,睁眼说瞎话:“老爷,你别听弟妹瞎说。她这是攀扯旁人,叫咱们大房也不好过!凤哥儿这孩子我做婆母的是知道的,最是和顺懂事,胆子也小,老太太不点头的事儿从来不敢多行一点。”

“和顺懂事,胆小怕事”的凤姐儿低下了头,贾琏的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

心中不由埋怨邢夫人扯谎扯得过火了:说这话也得有人信啊。

贾赦信了。

他是做公爹的,对儿媳妇也就逢年过节见一面,要是冷不丁在路上遇上,还得楞一会儿才能认出来呢。

而凤姐儿在人前一贯周到,所以方才邢夫人几句话,贾赦还真信了。

于是转过头去指着贾政道:“你这媳妇忤逆母亲也就算了,如今居然连小辈儿都攀扯起来!是不是想要吓唬我的儿媳妇,想害了我的孙子!”

贾敏的目光转移过来,贾赦这才讪讪道:“不,不,忤逆母亲的事儿不能算了,这才是头等大事。”

凤姐儿截住王夫人下一次的开口:“太太,您是长辈骂我几句也罢了,但不能红口白牙攀诬我。我那里可任凭太太去查,若真有罪证,我便自请下堂。”

王夫人深深看她:“好,好,真是我的好侄女。”

凤姐儿扶着肚子轻声道:“老太太慈悲,在家宴上先揭破这些事,明日再请了族里的耆老,已然是给太太和咱们王家留了体面。想必舅舅若知道您的所作所为,也是要动怒的。”

王夫人气的胸膛起伏:当日她出力促成贾琏跟凤姐儿的婚事,是希望荣国府内有个帮手,结果现在,这个侄女居然用王家来倒逼她!

次日清晨,贾珍还在某位姨娘的温柔乡做梦时,贾琏便到了。

贾珍跟他一贯随意,请了他进来后,才让姨娘服侍洗漱,抽空问道:“这一大早的你就赶了来是为了什么?莫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守不住了?”

自从这次凤姐儿有孕,贾琏又接了造房子的差事,很久没有跟贾珍出去鬼混了。

贾珍这人,还有一点点残存的良心:毕竟凤姐儿几个月前刚帮他料理了秦可卿的后事,他也不好凤姐儿大着肚子,他转头就拉贾琏往勾栏楚馆去。

这会子贾琏一早来找他,他就以为贾琏是憋狠了。

贾琏直接道:“珍大哥哥,宁国府为长,如今敬老爷已经出家做神仙去了,你就是咱们贾家的族长。我们荣国府分家,老太太让我亲自来请你。”

话音刚落,贾珍口里含着“咕嘟咕嘟”漱口的盐水就喷了眼前姨娘一头一脸。

他声音发飘:“什么?分家?”

天空中飘着细碎的雪花。

鸳鸯穿了一件儿藕荷色的袄裙,外罩着月白底灰鼠皮小坎肩,一路踩着雪花回到荣庆堂。

周眀薇正坐在外间默写一张药方,见了她就笑道:“你怎么回来了?外院不是在分家吗?你不陪着老太太?”

鸳鸯搓搓手捂了捂凉凉的面颊:“都差不多了了,只剩下垂死挣扎的扑腾,老太太就让我回来了。说是今天府里难免乱成一锅粥,下人也都没心思做活,让我看看林姑娘这边,吃用别委屈着才好。”

这时里间的墨染云容也都出来,忙给鸳鸯上了热茶。

黛玉正在里面听葛嬷嬷讲课。

如今宫规大面上的东西她都学了个大概,葛嬷嬷开始讲起了细节,今日在讲的就是赏赐:各个等级的太监宫女要给多少银子,初次打赏跟常日打赏的区别,哪几处宫里的宫人要多加三分,更有些从前立过功或是格外有体面的太监宫女,不能与旁人一样看待。

无数宫女太监的人名从葛嬷嬷口中蹦出来,饶是黛玉,都不免有些眼睛冒圈圈。

直到讲课告一段落,黛玉才见到了鸳鸯。

彼时鸳鸯已经吃了三块栗子糕了。

葛嬷嬷借故往外头训小丫鬟们去了——她是人精,黛玉每次去正堂,或者鸳鸯来传话,葛嬷嬷都会借故避开。

这是人家亲人之间的秘密,她到底不是贾家也不是林家的下人,该避开的时候避开,彼此都舒服。

“前头的事儿都完了?”黛玉关切问道,主要是关心母亲,怕她劳心。

鸳鸯点头:“大致都完了,剩下的就是算细账,然后还要分送些东西给今日前来的耆老们。基本上现在前头就只剩下二太太在哭了。”

煮熟的鸭子飞了。

贾敏一通操作,简直是扼住王氏命运的喉咙,让她把之前贪的都吐了出来。

鸳鸯笑眯眯道:“上回老太太不是跟姑娘说起,您京中的地和庄子少了些吗?今日正好从二太太手里收回几处好的来,老太太说,到时候都给姑娘。”

黛玉反而摇头:“大舅舅一家岂能同意?算了,别叫她老人家为难。”

鸳鸯便道:“姑娘放心,老太太说了,过几日大老爷就会请着求着姑娘收下这些田产铺子。”

黛玉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辛泓承最近的一封信。

于是抬眼看向鸳鸯:“所以并不是分完家就算了是吗?”

鸳鸯点头:“嗯,老鼠拉铁锹,大头在后头,姑娘等着继续看戏收钱就行。”

晚间,王夫人躺在床上喝药。

元春亲自在榻旁服侍,对母亲又怨怼又心疼。

今日贾珍和贾家诸位老人到了后,起初都是劝贾母别分家的。俗话说家和万事兴,突然分家,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可当王夫人种种罪状都铺开来时,这些人声音就小了。

贾珍直接闭嘴不说话了:虽然这些罪名在他看来不算什么,他自己干的比这多多了,但藏在暗中跟被人扒拉出来是不一样的。何况看着贾赦兴奋的表情,没准这是荣国府两房自己起火内讧,贾珍可不想白填在里面受夹板气,何况他又是一贯跟贾琏更亲近。

只剩下两个在名义上是贾代善叔叔辈的老人家,苦口婆心继续劝贾母,大意是晚辈糊涂犯了错可以教导嘛,不要一棍子打死。听说二房太太管家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但当贾敏开始对王夫人的嫁妆,发现其侵占荣国府原本几处丰厚产业后,这两位老人家也就当场闭嘴了。

这管家倒是管出个贼来,监守自盗何其方便。

至此,替二房和王氏说话的人就全部消声,分家才成定局。

等家产分完,贾赦贾政各自在单子上盖上私章,签上字,从此再不是两房而是两家。

王夫人下午就晕过去一回,如今晚上还得喝两碗药。

元春心里苦不堪言,不由落下泪来。

王夫人看女儿哭的可怜,夫君更是恼怒之下自己病了也不肯来探望,拉着元春也哭道:“这半年到底是撞了什么邪,我们二房就没有一天好日子!”

见元春仍旧呜呜咽咽,王夫人勉强打起精神道:“咱们一时也不会搬出去,你放心,母亲必先给你把亲事说定。”

分家分的突然,总不能立刻让二房打包全家离开。

贾赦故作大方道:“二弟,咱们两家最后一起过个年吧,等过完年你再搬也不迟,以后记得常上门做客啊。”

看似大方,其实是怕贾政不搬出去仍旧赖在荣国府住着,索性将时间都给他划定了。

贾政气的冒烟。

王夫人劝女儿:“到底父母在就分家,不是什么光彩事,他们也未必会满京城宣扬去。何况闹大了你舅舅也不会袖手旁观。”

王夫人猜的没错,这件事贾赦确实没有想闹大,但有人闹大了。

两日后朝上,徐家出面状告荣国府包揽诉讼盘剥放贷等罪。

徐家作为二皇子妃的娘家,出面告发四皇子妃的母家,其实是很微妙的,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太子之争。

不过,要是旁人状告贾家,还有挑衅四皇子之嫌,可徐家告就完全没问题了。

因为人家徐大人正好是御史,本职工作就是监察和告状的,这不正好撞上人家的专业了吗!

其中包揽诉讼更是牵扯出王子腾与史家两位侯爷来,加上作为诉讼本身的薛家,徐御史此番可谓是把四大家族一勺烩了。

皇上觉得颇为棘手。

说实在他很想借此机会狠锤四大家族,然而一方面有太上皇对老臣的旧情在这里,另一方面还有自家儿子的面子在,倒让他有种老虎咬王八,无处下口之感。

早朝的消息,不到午时就传入了上书房。

二皇子辛泓原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上午的功课:“四弟,徐家或许官位低些,但一向是文人风骨,家风清正。”

他眼睛像是两颗冰凉的琉璃珠子,看向辛泓承时不带有丝毫兄弟情谊,凑近了轻声说:“四弟,你身后的钟家,母后背后的杨家都手握兵权,再加上妻族的贾家王家等势力牵绊。呵呵,如今父皇看你哪里都是好的,但来日你入朝参政后,你说父皇看着你,会不会害怕呢?”

辛泓承将一支毛笔在手上转来转去,对着二皇子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二哥,比起忧虑虚无缥缈的未来,不如反思反思过去。我要是你,就会好好想想了,为什么荣国府的阴私之事会这么巧被徐家抓个正着呢?”

二皇子脸上一贯的笑容微微一僵,但语气仍旧平和:“四弟,错就是错。”

辛泓承“啪”的将笔扣在桌子上:“二哥说得对,我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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