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吏部替皇上办差,跟尚书贺琅同一待遇,单独辟了一个单间。此时郭总兵已经告退,辛泓承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呆,忽然很想见见黛玉。哪怕不说什么,只是看看也是好的。
去跟贺琅告假,贺大人知道如今太上皇病中,自然连忙抬手放假。
又因为他是吏部,可以说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深知朝中势力此消彼长,太上皇的人手渐渐失势,皇上的心腹逐渐补上,更知道这太子是皇上格外属意,于太上皇而言,倒总想给孙子找个对手磨炼一下,所以太子夹在中间也并不好做。
于是贺琅作为辛泓承入朝后经历的第一个部门的尚书,也是挖空了心思,明着站在中间,实则暗地里总是帮一把太子,也是为自己的家族留下福荫后路。
辛泓承一进门,白毛便安静的跟猫似的走过来:“娘娘睡着呢,如今娘娘还不足三月,不太舒服,总是疲倦。故而今日都没能领着郭姑娘去看皇后娘娘,只让小萝陪着去了。”
辛泓承脚步就一顿,于是摆手:“那不必给我换衣裳了,我就悄悄进去看看她,你们都别出声,更不必告诉她我回来过。”
他在妻子身边坐了片刻,才觉得心里安静些。
然后轻轻走出门,跟白毛说:“不行就将周太医接进来,陪她住一个月,好歹过了前三个月再放她回去。”
白毛咋舌道:“可,可周太医虽还挂着太医院的职,到底也是建安伯爵夫人了。也就一月入宫几天来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并太子妃请了脉就出去,谁还正经敢拿她当太医扣下不放出宫呢。”杨皇后退居后,重华宫仍旧按着太子的心意,在自家里称呼皇后,不敢有一点言语轻慢。
白毛言下之意:要不您跟建安伯说,反正奴婢是不能。
辛泓承点头:“我来办吧。”
正说着,外面递进帖子来,辛泓承一看就笑了:“省了我去说,周太医自己递了帖子请求入内宫看护太子妃呢。”
白毛和旁边的红掌都相视一笑,也心中大石落地:这可是太子的嫡长子女,她们这几个贴身服侍的,最近简直是草木皆兵,恨不得把头提在手上服侍。这要是十个月下来,只怕都能熬病了。如今周眀薇肯进来看着,她们就像有了定海神针一般,都恨不得给她上柱香。
建安伯府。
范老夫人脸快要拉到地上去了,抓了正在府里箭道上练箭的孙子过来:“你媳妇要进宫陪太子妃,这样大的事儿,你们夫妻俩也不回我,自己就定了?”
范云义摸不着头脑:“昨晚我们回过祖母了啊。”
范老夫人气的头疼:“你们昨儿说的是,递帖子进宫为太子妃请脉,这是件好事,可常伴太子妃就未必了!太子妃入宫两年,如今一朝有喜,别说满宫里,就是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她的肚子!”
“这会子自己顶上去,但凡太子妃有个万一,咱们建安伯府一大家子的命都不够赔!”
范云义伸出三根手指无奈道:“祖母,咱们家如今就三个人。”
“你少跟我扯这些歪理!宫里有的是好太医,吴太医令管着做什么的?当年皇后中毒之事多么凶险,她要往里冲,这也罢了,那时候不是咱们家的人。可如今她是建安伯夫人,怎么还这么顾前不顾后,自己扔下一府上的事务给我这个快要入土的老太婆,倒巴巴去管皇家的大事。”
范云义话本来不多,不似辛泓承一般,皇上训他一句,他还有一百句等着皇上,有时候把皇上问的哭笑不得。
范云义只是沉默,任由老夫人自己喋喋不休往下说去。
果然范老夫人说了一盏茶的时间,一个音都没有后就不满道:“你倒是说话啊,难道聋了不成?”
范云义这才抬了抬眼皮,认真问道:“这话祖母为什么不叫了眀薇来问?”他倒不是有事推给媳妇的男人,只是好奇。
谁知范老夫人当场就噎住了,半晌才道:“我不爱跟她说话,就跟你说!”
事后范云义才从周眀薇那里听说,范老夫人不是没有叫了她去训斥,周眀薇只是大义凌然:“范家世代忠良为国捐躯,人人钦佩,孙媳妇嫁入范家,自当以祖宗为荣为榜,如今太子血脉便是天大的国事,我便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心甘情愿的,祖母一定会支持我向祖宗学习吧!”
把范老夫人问的哑口无言,面对孙媳妇正义使者一样的眼神难得败落下来。
实在是她多年来只面对范云义这种沉默寡言的人,外人又都对她客气,使得她怼人的技能点直线下降,一下子被周眀薇用大义架住,说不出话来,所以只能把孙子叫来希望他压制媳妇。
范云义表示不敢。
何况他本心里也当辛泓承是挚友,也深信哪怕天公不作美,这孩子真有万一,太子和太子妃也绝不会无故发火拿他们出气,所以周眀薇想进宫陪伴黛玉,他也很支持。
只是他也不想听祖母的责骂,于是立刻换了个话题:“户部和兵部近来都有空缺。”
果然范老夫人立刻也转移了重点:“那太子怎么说?”她顿了顿,苍老的脸上现出刻骨的仇恨:“咱们家不是那些拼了命想从武转文的人家,你还该保家卫国去。你爷爷,你爹,你叔叔们或死在苗蛮手里,或死在北蛮手里,幸的得了全尸,不幸的也不过残肢碎片的衣冠冢就胡乱葬了。如今苗蛮已清,来日若有机会,你该往北疆去,亲手杀敌,报咱们家的血海深仇!”
范云义严肃起身应了:“是,我想着也是去兵部的好。太子这两年已然把六部都转了一圈——礼部、工部、刑部都只是去点个卯,多半还是在吏部和户部上着紧。唯有兵部上的事,别说太子,连皇上都有些吃力,太上皇到底不肯完全撒手兵权。”
范老夫人低头思索一阵:“那你岂不还要在家里赋闲一阵?”
范云义自从江南办了许多甄家罪证来,也算是太上皇心里的一个疙瘩,所以这小一年来,他都只是办些闲差,没有什么正经差事。
见范云义点头,范老夫人就问道:“太上皇的病到底如何呢?听说风寒虽然好了许多,但仍旧大不如前了。”
周围的丫鬟仆妇早已清尽,范云义却仍是放低了声音:“老年人一病过后,身子骨虚弱些是难免,并不是最要紧的,可虑的是,太上皇这一病害了眼疾,如今已经不能看奏折了。听说如今甄家两位大人常被召了去,有时会替太上皇读奏折。”顿了顿又道:“当然,那不过是寻常折子,事关大事,仍旧是太子面禀。”
范老夫人心里一惊:“罢了,既如此,你还是安闲些好。别这时候去点眼了。”
黛玉见了周眀薇,就忍不住扶着腰抱怨道:“怎么一个孩子就累得我这样辛苦?”
周眀薇握起拳头给她看:“他才这么小呢。不过你可不要抱怨他,孩子都有灵性的。”
黛玉立刻遵从医嘱,不敢再说,轻轻摸了摸肚子安抚了一下。
然后又道:“好在太后娘娘体贴,否则我真不敢想,若是戏文里那些会折磨人的婆婆,我怎么撑得住。”尤其是宫里的规矩多琐事更多,太后都不必苛刻,她只要撒手不管,黛玉为这些事儿就能劳烦的不能安养。
周眀薇拍拍她的手:“好啦,这不我进来了,你就安心吧。凡事别多想就是最好的保养。”
且说辛泓承从重华宫出来,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他直接说服了郭大人不要让女儿做郡王妃,但还没说服他父皇!
人都说一孕傻三年,到了自己这儿,变成了妻子有孕,他傻三年。
于是连忙又去明正宫。
皇上看了看时辰钟:“这个时辰你不在部里好好呆着,进来做什么?”
辛泓承便将五皇子跟郭姑娘婚事不合适的理由摆了几条出来,才说到第四条,皇上就继续低头看折子:“罢了随你吧。以后太后太子妃看着好姑娘,指给他一个就完了,不必出身显贵,温和懂礼就行。”
辛泓承刚点头,皇上又搁下笔:“不过既说起婚事来,朕也要说说你的。”
他心下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连忙道:“父皇,我才想起来,吏部……”
“坐下。”皇上板着脸:“跑什么跑!这是正事。去年一年,钦天监说你不宜有子,朕和你皇爷爷也觉得你年轻,没想着给你纳侧妃,可如今又过了半年多,太子妃是个有福气的,赶着好的年份有喜。可她有孕后,如今你身边谁服侍你?”
说到这儿又有点伤感:“若是你娘还在,这话也用不着朕问。而太后娘娘跟你隔着辈分不说,又到底不是亲孙子也不好开口。只得朕来说。今日不过是通知你,你有心里中意的姑娘,就告诉朕,若没有,朕就挑起来了。”
辛泓承知道今日是避不过去了,也知道早晚有这样一天,于是索性对皇上说:“父皇,娶妻不够还要纳妾,除了爱色之人,便多半是为了子嗣传承,可这子嗣多了,彼此争斗又有什么意思?”
皇上瞪他:“你又说胡话,枝繁叶茂才是昌盛根本。”
辛泓承郑重跪下:“儿子肩负父皇厚爱,立为皇储。读史书时,自然也多思各朝皇储之事,就拿前朝说,是立嫡立长不以贤,哪怕是尧舜下凡,只要晚生了半个时辰,都注定了要给嫡长兄让位子。于是前朝就出了几十年不上朝只管炼丹修仙的皇帝,也出了自己带着太监出去打仗被抓的皇帝,凡此种种最终得亡国。而我朝就改了规矩,皇子立贤不以嫡长。”
皇上听他论起大事来,也就严肃道:“是,祖宗圣明,天下唯有贤者得而居之!圣祖不是嫡长子,你皇爷爷则连嫡子都不是,然而都是贤明君主,为我朝开拓疆土,远迈盛唐。”
辛泓承先不论,为啥每位皇帝表扬自己功绩的时候都要拉踩一下盛唐,只论今日之事。
“父皇,我朝皇子立贤,就有了无数争端。当日皇爷爷做亲王争皇位时,与当时的睿亲王成犄角之势,彼此打压。”
辛泓承垂目,语调沉重:“彼时皇爷爷带兵在西北作战,睿亲王就敢卡着大军粮草不让进西北,甚至连百姓来年的粮种都敢卡住!数十万大军饿着肚子作战,阵亡六万余人,竟大半是折在京城阴私争斗里,活活饿死的。更不必说这一仗为此败了,百姓又没有粮食,甘陕两省当年十室九空,到处都是饿死的流民,易子而食之事屡见不鲜。上百万人就为着京中睿亲王一个争宠的蠢念头丧命!”
皇上不语。那时他虽然年幼,但也是知道的:太上皇一生罕有败仗,就是做亲王时吃了这样一个大亏,险些连自己都死在西北,要不是贾家兄弟护着,也就没有太上皇这一脉了。
辛泓承继续沉重道:“再有父皇当年,不过是对废太子没有那么俯首帖耳毕恭毕敬,他就能为了下父皇的面子,联合甄家随手将外祖一家打发到当时官场烂污一遭的福建。三舅舅至今腿不能行,但好歹是宗房嫡出,命保住了。据说当时随着迁去福建的钟氏族人,有许多被当地恶寇乃至官员报复,一家子被锁了门烧死在一起,尸骨都分不开。”
辛泓承也并非故意戳皇上的心,而是实话实说:“娘天性柔弱,听了这些事,再记挂着外祖父外祖母朝不保夕,远隔千里,就算没有我落水,没有明妃加害,也总是病着,太医说不能长寿。”
果然提起先皇后,皇上神色就由严肃转为了深深的哀戚。
“皇室之争,向来如此。最可怜的便是百姓,哪怕他们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要盼着天好才能有个温饱。可若是如皇爷爷当年一般,京城贵胄跺脚一震,踩死的就是数省成千上万的性命。”
辛泓承抬头看着皇上:“父皇,儿子虽做了太子,可若非您一路护着,又或者三哥罪行没有暴露,二哥未曾失势,来日我们兄弟几个争斗起来,又不知有多少官员人头落地,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皇上皱眉:“朕选了继承人,他们也敢!”说完却也自己默然。
是了,都是皇子,紫微星下凡镇住所有兄弟臣子的能有几个?唐太宗天纵英明还得有个玄武门之变。
皇子们实则水平都差不多。既如此,皇子们就不免不平:为什么一个做天下的主子,我就要做奴才。凭什么那个天子不是我呢?
皇上自己都是经历过的。
彼时被废太子踩到脚下时,也未尝不想着报仇,想要从朝中寻隙让他也吃亏。虽然知道可能会危及无辜的官员以及更无辜的百姓,但当时都也顾不得了。
辛泓承缓缓道:“所以儿子不想纳妾。只要嫡、长、贤于一人,自然能少许多争斗。”
皇上缓缓道:“说来容易,你怎么就知太子妃生的一定是嫡子,又怎么知道贤愚。”
辛泓承认真道:“天性一份,教授七分,剩下两分便是天意了。父皇,儿子难道是什么不世出的奇才吗?论文采比不过朝中状元,论带兵也比不过武将世家。可只要儿子肯学,跟着皇爷爷,跟着父皇学着治理天下,用人善任,就会在做太子上比过目不忘的状元郎强。”
终究,是要在其位学其事。
辛泓承这里努力跟皇上科普优生优育的伟大政策,皇上却忽然回过神来打断:“你不必再说国家大事,国之重器的话来搪塞。朕怎么觉得,听你的意思,是终身不想纳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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