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治所,晋昌城,归义军东部重镇,墨离军驻地。
风沙漫卷着旌旗,咧咧作响。
索勋身穿明光铠,手握腰间横刀刀柄,稳坐在校场一处土台上。身边站着亲近的两位索家子弟,墨离军虞候索再盛和什将索赞忠二将也全都顶盔掼甲,昂扬挺立着,不敢稍动。
下面三千墨离军,军容严整,盔明甲亮,胡汉各族士兵一个个卖力地操练着战阵,竟然毫不逊色于敦煌城中的沙州军(豆卢军)。
豆卢军和墨离军本是大唐玄宗年间在河西节度使下辖的八军三守捉之一。
这六军分别是沿着河西走廊分布的赤水军、大斗军、建康军、宁寇军、玉门军、墨离军、豆卢军、新泉军、张掖守捉、交城守捉、白亭守捉。
早期的豆卢军和墨离军其中大部分兵将都是被吐蕃击败从青海迁徙到河西的吐谷浑人。
现在的两军则是驱逐吐蕃后重建的,兵将基本是各族都有,以汉浑两族为最多罢了。
待校场中大角长鸣,演武结束,各队迅速准确各回指挥使麾下站定,满身大汗依然丝毫不敢稍动。
“再盛,赞忠”索勋满意地点着头,三缕花白胡须随风飘荡着。
“末将在”二将躬身回应。
“操练的不错,一看就是平时没有懈怠。辛苦了!”索勋微笑着索家的后起之秀。
“多谢军使夸奖,都是军使平时教导有方,末将等不敢居功”二将连忙谦逊地说道。
“不必谦逊,你二人是我索家下一代中军阵中的佼佼者,承勋儿郎却是从小学文,不善武事,上阵厮杀非是他的强项,以后你们可要多帮衬一二。”索勋说道。伸手拍了拍二将的肩头。
“家主放心,我二人必会为索家守好墨离军,做大郎的坚实后援。”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索勋欣慰地点点头。
“叫下面的儿郎都散了,各回本营,晚上伙食每队加只羊。但不得饮酒”索勋大声宣布道。
“多谢军使”
“都指挥使威武”
一众士卒大声欢呼起来。
索勋下得台来,老腰有些酸痛,伸手摩挲了两把才舒服些。
年老不以筋骨为能,自古将军恨白头,不服老不行了,索勋默默想着。
“今日大郎从沙州回来了,通达也从玉门镇赶过来说有事,你二人也都到府里吃酒吧,大家都很忙,难得有机会聚在一处。”
“多谢家主”索再盛高兴地说道。
“多谢族叔”索赞忠紧跟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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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之地入夜得晚,已至亥时才方将黑天。
索府内,正堂中,索家重要的成员齐聚一堂。
上首处索勋只是喝了几杯便不喝了。
众人也不相劝,知道老头年岁已长,不可多饮。年轻一辈也都是军中出身,甚是海量,一时觥筹交错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父亲,此次那张家二郎做的却是不地道了些,我索家也只有孩儿算是被迁为县令算是升官,父亲也只是加了阶衔,其他人都没动,真是岂有此理。”借着酒劲,索承勋开始发着牢骚。
“还是父亲小看了他啊,果然是跟着太保在长安历练过的,这官场的门道却是熟稔得紧”索勋点头同意道。
“不过,也不急在一时,你就是性子太过急躁了,要改。”
“是,孩儿明白。”
“这几步棋,张家二郎走得尚算稳当,不过人算抵不过天算啊”索勋笑着说道。
“哦?父亲,这是什么意思?”索承勋连忙追问道。
宴席上其他几人也都投来了兴奋的眼神,一时间,酒也不喝了。
“嗯哼,为父是笑,那张氏二郎年纪轻轻就做了使主,不过是依仗太保在河西之地的威望罢了”
“你们看看他提拔上来的人,李端公比我还年长几岁,又久卧病榻,只要他一去,李家剩下的年轻一辈都不习军伍,如何能托付大事。”
“再说曹家,虽说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却也只是商贾之辈,更是不值一提,钱是好东西,但关键时刻还是要见刀兵的。”
“只有这阴氏,乃是张氏二郎的妻族,着实有几个人才需要提防,如衙前兵马使阴仁贵,年纪轻轻,深稳大气,颇有张黄之计,又占着紧要位置。还有领内外诸司都押衙阴季丰,老谋深算,跟着太保历练出来的人物,都虞侯阴英达,都押衙阴慧达两兄弟也都有几分本事。”
索勋手指数着自己能看上眼的,一一做着点评,仿佛一位算命先生般。
“如今张氏掌握住了归义军的军政大权,我索家可还有机会?”索承勋有些懊恼地插了一句话。
索勋环顾四周,内院安静得很。
“也不是没有机会,不过就看我们能不能抓住了”索勋沉吟道。
“什么机会?父亲”索承勋急忙问道。
“是啊,机会何来?”其他索家亲信也都抢着追问道。
“不可说,不可说。以后你们会知道的。”索勋反卖起了关子。
索勋人老成精,知道有些秘密只要被第二个人知道,那就不可避免的所有人都会知道。
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
“这件事以后再说,下去后嘴巴都严实些。”索勋巡视一圈然后沉声说道。
“对了,通达所来何事,你是玉门镇兵马使,玉门乃是归义军东边门户,过了玉门可就是瓜沙腹心之地了。”
“是末将接到肃州防戎都康汉君和县丞张胜君的书状,言说他们驻防的铁门关附近,最近时常有少量回鹘和龙家的部落越界,捉道劫掠来往商队,甚至有抢我归义军牧民放牧的牛马者。”索通达连忙呈上肃州防戎都的书状。
索勋站起身,就着堂内灯树近些,拆开书状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转回身坐下,将书状交给索通达,又沉吟片刻,然后说道:“这几年,回鹘势力是愈加不可制了,占了甘州和合罗川也就罢了,如今竟然渗透到了肃州界,通达,将此书状用快骑驿递送去沙州禀报此事。”
又想了想说道:“已经几个月没有回沙州了,老夫该回去会一会张二郎了。”
又对身边族人说道:“你们各回本军,勤练弓马,操演军阵,大郎随我同回沙州。”便不再说话,下去休息了。
其他人彼此已有半年未见,又都是索家子侄,甚是亲近,便也不拘束,一个个轮流敬酒,索承勋也是倾心结交,双方你来我往,即便阴沉的性格,如今也是不胜酒力,笑着问道:“通达兄,听说张氏派了张进达率领五百马军,前些日子增援你玉门镇,可有此事?”
“何须他来?奶奶的,老子玉门镇坚固的紧,手下儿郎也都是久经战阵,勤于锤炼,那些部落兵又不擅攻城,玉门镇,依山傍河,又有天险,五百人守着是紧够用的。”索通达大着舌头说道。
“通达兄,玉门太紧要了,切不可大意啊!”索再盛不放心,小心提醒着。
“有什么危险?老子守了三年了,回鹘人不是也没来吗?要我说,就是张家二郎刚上位,怕我们索家,就在我们背后放一支兵马才安心罢了。”索通达喝多了,开始发着牢骚。
索承勋其实就是提起这个来刺激索通达,大家好同仇敌忾,有一个共同的吐槽对象不是。
一顿酒喝了怕不是有两个时辰,众人尽兴而归。
索承勋摇摇晃晃地站在府门前,客客气气送了众位族中兄长,父亲给自己培养的臂助。
见去得远了,索承勋身子也不摇晃了,麻利地转身回了府内后宅。
第二日,索承勋刚从塌上爬起来,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毛巾搽了把脸。又趁着婢女转身端盆的时候,捏了一把婢女的屁股,在婢女的嘤咛声中,走出了房门。
中庭花园中,见父亲依然早就起了,正在舒缓地打着拳脚。
虽然不再亲自上阵,不过这身子也算保养的很好了。
除了有些年轻时的战伤之外,竟然没有什么病。
一套拳打下来,索勋感觉舒爽了些。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儿子,说道:“你该锻炼一下,别年纪轻轻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才是。走,吃过早饭,回沙州。”
父子一起吃过早饭后,亲随家丁早已备好了马匹。前院也站满了,此次随行的护卫马队,几尽百人。
两人上马,当先出了索府。
大队人马紧随其后,一路缓缓策马向西,出晋昌城西门,沿着官道一路向西。
过二十里处的悬泉镇而不入,一行人又翻过了常乐南山垭口,来到了常乐县。
常乐县令李弘愿,乃李明振长子,刚从敦煌县尉任上被升迁为常乐县令,这几日正被疏通水渠河道之事弄得心烦。
他虽然习文练武,但何曾做过这等浊务,还好有做老了这事的县丞在旁指点,也算没出什么纰漏。
如今本想歇一歇,又被到来的刺史亲随通知索大人来了常乐,只得去城门口接了一行人入县衙休息。
县衙后堂内,李弘愿小心伺候着,索李两家本都是张太保的姻亲,算是连襟。可惜文武殊途,来往不密。
“李家贤侄,这常乐县令做的可顺心?要不要老夫禀过使主给你换个位置?做个瓜州判官如何?”索勋高高在上地说着。
“那可不必,小侄在此刚刚上任,尚无尺寸之功,怎可再去做那一州上佐。来,索大人,一路车马劳顿,喝杯酒解解乏。”李弘愿推迟着,举杯岔开话题道。
“张家二郎也是小气,李家贤侄实乃大才,做这个常乐县令也算是屈就了。”一旁索承勋煽风点火。
“岂敢岂敢,索兄见笑了,小弟微末之躯,县令尚觉得德能不配其位,还是索兄大才小用了。”李弘愿回答道。
“好了,好了,你们二人就不要互相谦虚了。”索勋说道。
“吃饱喝足了就上路。叨扰贤侄了。”索勋吃饱了。
“不叨扰,尽地主之谊也是小子应该做的。”
望着远去的车马队,李弘愿行礼如仪,心里却想着,索勋轻易不去敦煌,这次去又有何事呢?
叫过来一个长随道:“你回一趟敦煌,替我给父亲大人请安,顺便问问索大人回去何事?”
索勋一行人出了常乐县,沿着三危山脚下一路西南。
在悬泉驿住了一晚,过了西沙窝,东泉驿,又走了三十里来到敦煌城下。
索勋望着不远处的敦煌高大的城墙,城门处,商队满载货物进进出出。
索家老宅就在敦煌定难坊,不远处的白马塔从城外几里就可以看见。
突然,城门处喧闹起来,然后密集的马蹄声沓沓地在城门内甬道传来。
两队骑马甲士鱼贯而出,过了吊桥,又分开排列在道路两侧,刚一列队完毕,使主张淮鼎便在众押衙僚佐的簇拥下奔驰到了索勋马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