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夜自然不可能被“修门”这个借口转移注意力,他盯着江折柳唇间的血痕,伸出手解开了金属盘扣,那件沾血的披风应声而落,坠在地面上。
闻人夜探出手,用未沾鲜血的指腹拭去对方唇间的红痕,皱眉问道:“你认真点。”
江折柳的唇瓣很柔软,有一点淡淡的凉意,触摸其上,几乎能感觉到初雪的气息。
江折柳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完全没在乎对方手臂上未干的血迹,目光在他手腕上扫过一遍,没有发现任何伤口,便什么都没有问,而是抬眸又看了一眼他发间的双角,语气认真地道:“小魔头,我师弟把门砸坏了,不小心碰到了镯子。”
闻人夜拧紧眉峰:“哪有这么多不小心?”
叫他魔头还真的没叫错,只要他的视线离开江折柳,那一身凶煞之气就肆无忌惮地蓬勃四溢,宛若世俗读物中的大恶人,一副十步杀一人的架势,一点儿都不带留情的。
闻人夜转过身,扫了一眼破损的大门,从拖出一条小径的雪地里,看到一个从地上勉强爬起、单手用剑鞘撑起的身影。
他认得那把剑,也认得这个剑鞘。
凌霄剑的剑鞘通体淡蓝,是千年玄冰做的。上面有很多奇珍异兽的雕刻纹路,有四象的图样和名号,甚至还有那位开派祖师亲自篆刻的“凌霄”二字,繁复大气,气势磅礴。
闻人夜第一次见到这把剑的时候,凌霄剑就驯顺地伏在江折柳的手中,冰鞘发出极淡又极深邃的寒意。剑锋上沾着一线鲜红的血液,那是烙在他胸口的伤痕,沾着他心尖上的血迹。
江折柳转腕收剑,剑锋遁入鞘中,那一抹世人难以形容的剑意凌霄之气,在冰鞘之中收束保存,瞬息沉寂了下来。
闻人夜握紧手指,骨骼发出摩擦的脆响。他杀性未褪的紫眸愈发幽沉,半身湿润的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他的魔体是在回来的过程中仓促转换的,魔族的本体都非常狰狞可怖,他着急收敛,还未变化完全,等到此刻,闻人夜发间布满魔纹的双角已经无声无息地消退了,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
但就在他朝着祝无心走过去的时候,却被江折柳轻轻地叫住了。
世上除了他也没人叫得住魔尊大人了。但闻人夜这时候怒火简直烧到了天灵盖,连他的话也不想听,背对着江折柳冷冷地道:“我居然不知道你是天生的滥好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对江折柳怎么舍得发脾气,能说出这两句话,可见是真的非常恼火。
闻人夜伸出手,从半空之中凝聚出一把漆黑的长刀,刀柄是用血红晶石铸就的,刀身极长极细,宽仅两指,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从锋芒弯过之处吐出漆黑的液体,缓慢地从刀身向下流淌。
他的杀气太重了,握着墨刀杀骨走过来之时,祝无心几乎觉得自己今天必死无疑。
闻人夜用双刀,一黑一红,墨刀杀骨,血刀斩魂,一个能让躯体湮灭、挫骨扬灰,另一个则直接作用于元神之上,将神魂千刀万剐,如受酷刑。
祝无心撑着凌霄剑站起来,死死地盯着他,就在墨刀刀身上蕴含的剧烈魔气即将靠近眼前之时,他听到师兄淡漠冰冷的声音。
“闻人夜。”江折柳道,“如果你杀了他,即便我在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恩师。”
能叫住这位的只有他了。江折柳只说了这句话,就觉得肺腑裂痛,咳得厉害,但还是蹙着眉继续道:“不过你要是真的动手,倒也无妨,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只是……”
他的话语轻轻地停顿了一下。
“师父临终托孤,握着我的手说,让我一辈子护着他。”江折柳看着他的背影,语调柔和下来,慢慢地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我离这一辈子,只差一步了。”
祝无心眼前的魔气盘桓不去。
又过了几息,那把杀戮无数的墨刀才撤刃回锋,狠狠地贯进雪地里,激起四周飞雪狂舞。
闻人夜站立两人之间,转过身望向江折柳,盯着他道:“为什么说只差一步?我何时允许你死。”
江折柳怔了一下,听到他执着至极的声音。
“我不杀他,但你要跟我治病,你这次要是再拒绝,我马上就宰了他!”
小魔王缓缓松手,随着他手指的离去,细长墨刀也跟着在空气中消散入体。
“别说什么你要选择生死的自由,江折柳,你都没有真正地为自己而活过,怎么就敢觉得无可留恋?”闻人夜走到他面前,脖颈间的赤色魔纹隐隐发亮,暴怒未消,“我要你好好治病,你必须听我的。”
江折柳沉默了一下,道:“……我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这些都是废话!”闻人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答应我,听我的话,好好医治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江折柳看了他半晌,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强留我有何用,我并无挂念之事……”
“你要挂念我。”
这句话冲破了各种阻碍和犹豫,在寒风呼啸之中脱口而出。
江折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看着闻人夜的眼眸,忽然觉得即便是自己这样的人,居然也无法抵挡一片赤诚。何况这种一片烧灼着的、沸腾着的赤诚之心,坦率无阻地显露在自己面前。
他探手握住了闻人夜的手指,低声哄了一句:“我答应你。不生气了行不行?小魔王,我以后不见他了。”
魔尊大人就算是个刺猬,也能让这句话给熨平了刺。江折柳说这句话时,声音低而温和,渗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包容之意。
闻人夜握紧他的手,突然很嫉妒祝无心。
嫉妒他这么多年来,都不自知地享受着江折柳无条件的包容和爱护,甚至到了这种局面,还让对方被责任这两个字牵扯着一再忍让,这几乎已经不再是责任的约束,而是江折柳的习惯了。
他习惯保护别人。
闻人夜靠近过去半抱住他,闭着眼把对方拥住,哑着声道:“我捧在心尖上都怕弄脏了的人,凭什么让别人动?”
江折柳静默半晌,安抚地顺了顺他的脊背,将这只炸毛的狮子哄好,才轻声道:“没事的,没有人欺负我,我也没有受委屈。”
闻人夜启眸看了他一眼,就知道这人根本不懂自己在气什么,他越是这么说,闻人夜就越是闷得慌。他伸出手捋了一下对方雪白的长发,道:“……你先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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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夜不知道祝无心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想知道。他跟江折柳之间的对话和承诺,一直都有一诺千金的分量,即便他充满了动手杀人的心思,但一想到江折柳会对他失望,就只能强行地忍耐下来。
门重新修好了,这一次终于跟松木小楼的风格统一了,只不过颜色变得漆黑暗沉,宛如狰狞的恶兽兽口,不像是仙尊隐居的地方,反而更像是什么邪修大魔头的居所。
不过江折柳不太介意这些事,他连烈真修的火红玉石门都没嫌弃,自然就更不会嫌弃这扇新门了。
闻人夜重新煎了药,放在桌案上晾着。常乾才从山底下买东西回来,差点找不到门,一脸惊奇地看了半天。
江折柳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那件雪白毛绒的大氅。他伸出手,给面前眼泪汪汪的小鹿阿楚擦药膏。
阿楚头上的角裂开了,从半透明的鹿角顶端裂开了一些红红的裂缝,里面的红血丝和细小血管都破了,似乎有点疼。
他趴在江折柳膝盖边,苦大仇深地念叨:“果然会是一个大反派,就算我不看后面的剧情,都觉得这人一定会是神仙哥哥的心腹之患。”
江折柳一边把裂开的地方涂上药膏,一边指点道:“以后修行完了不要磨角,幼角太软了,外力一压,里面的经络就会破。”
阿楚可怜巴巴地点头,蹭了蹭江折柳,问道:“哥哥怎么不杀了他啊?永绝后患、一劳永逸。”
江折柳的动作顿了顿,道:“那凌霄派怎么办呢?”
阿楚没有想到这点,一时卡了壳。
“我是个废人,已经无法再执掌凌霄派了。”江折柳淡淡道,“万年基业,数代心血,我一千多年的庇护铺路,毁于一旦,不值得。”
“可、可是,还可以让其他人来执掌的嘛……”
“利欲熏心之人,再换几个也是同样的。”江折柳道,“无心只是任性,罪不至死。若到头来护着他的人是我,杀他的人也是我,功亏一篑,岂不可笑。”
阿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只是一个无辜的穿书人士,还是没看完全文的那种,自然老老实实地抱着主角的大腿,说什么都点头鼓掌。
但江折柳这些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一旁的闻人夜听的。
他移过视线,看着生闷气的小魔王盯着药炉,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灯烛微晃,江折柳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今日赶回来之前,在做什么?要不要紧?”
闻人夜赶回来之前,魔界正在撬开第三道玄通巨门,杀除里面的异种,正在战事势如破竹之时,他脑海中倏地响起墨镯的震颤之音,想都不想地就回到了他身边。
玄通巨门其实并不是什么门,而是一道地底裂缝,魔界荒芜贫瘠,正是靠着三道天然形成的玄通巨门才能获取大量的资源和宝物,而裂缝之下,又有许许多多物种难以描述的异族生命,灵智未开,穷凶极恶。
那时战局已经趋于稳定,理应出不了什么问题。
闻人夜看着滚烫翻腾的药汁,道:“没事。”
他说完之后,转头看了他一眼,正好见到江折柳低头盖好药膏盒子,眼睫微动,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他话语一顿,随后才慢慢地续上。
“……我一身血,没吓到你吧。”
江折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微带笑意地打趣道:“我当年镇压魔界边境时,也是一身血,你有没有被我吓到?”
闻人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个什么弱智问题,但江折柳镇压魔界边境的时候,他还太小了,所以只是耳闻,没有亲眼见到。
药晾好了,江折柳才喝了几口,就听到对方的声音。
“再过两天,我们就去丹心观。”
丹心观这三个字并不陌生,甚至这次要去找的这位医修也并不陌生,大名在各界都如雷贯耳。
“找余烬年?”江折柳道,“他不救残废待死之人。”
“你不是。”
“好好好,我不是。”江折柳只能顺着他,安抚道,“我努力活着,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