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坠楼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大雪停了,但北风依旧刮得很猛烈。吃过晚饭,郁桐和妈妈林晚手挽手走在横陵道上,母女俩边走边聊,林晚问:“冷吗?冷就别送我了,你赶紧回学校去。”
郁桐拉高了围巾挡着脸说:“不怎么冷,还好。我好久都没有跟你这样聊天了,我想再走走。妈妈,你冷吗?”
林晚苦笑着自嘲说:“他给我买的都是进口的皮草,好东西啊,怎么会冷呢?”
郁桐说:“下次你别要了,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皮草不能穿。”
林晚叹气说:“要是我能做主,我一定会说不要的。”
郁桐心疼地问她:“妈妈,你最近过得好吗?他……还有没有再动手打你?”
林晚说:“没有,最近什么都好,别担心。哦,对了,再过一阵,我可能就是‘唐为’的公关部经理了。”
升职加薪是好事,郁桐却并没有为林晚感到有多高兴,说:“哦,那就好。”
林晚嫁给唐舜之后的第二年,她就向他提出,想进唐为影视公司工作,哪怕就是做做普通的后勤也好,她不想闲在家里荒废时间。工作一来能充实她的生活,二来也能锻炼她的能力,提升自信。
唐舜一开始反对,但后来还是同意了,就把林晚安排进了公关部。虽然唐为影视公司是唐舜一手创办起来的,他是公司的最高决策人,他想把林晚弄进公司,有很多职位都可以选,但他还是让她从低层做起,一开始只做普通的公关部职员。
后来几年,林晚从职员做到副经理,全都是靠她自己。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一个曾经做家政、做收银员、做旧衣回收,还在菜市场卖过菜的女人,没有高学历,也没怎么见过大场面,可是到了公关部竟然很快就摸清了门道,并且做得顺风顺水。就连她的丈夫都赞她有天赋,说以前小看了她。
林晚刚嫁给唐舜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的,好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敢,完全没有主见。她只要和唐舜出席宴会,必然是唐舜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生怕自己一个人不懂得怎么应对那些上流社会的人,给唐舜丢了脸。就连和阔太们说话,她也总是低着头,声音很小,不太敢发表意见。
但现在,她的头抬起来了,腰挺直了,说话也大声了,从社会热点到公司发展,她都可以和别人谈上一谈。在宴会上,她甚至更喜欢跟一些部门经理、公司老总推杯换盏,反而不太喜欢和阔太们议论当季流行或者是哪个明星的八卦动向。虽然她在唐舜面前还是经常如履薄冰,谦卑隐忍,但在外,她意气风发,尤其是在唐舜看不见的地方,她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一种得势的骄傲。
有一次,郁桐看着以前那个灰头土脸、起早贪黑、为了生计而经常对人低声下气的女人,在商场里因为服务员的一点点怠慢而大发脾气,她才恍然惊觉,她的妈妈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郁桐有一会儿没作声,继续挽着林晚走。
林晚以为她可能还在为皮草的事不开心,就说:“这样吧,等冬季一过,我就把皮草都卖了,把钱捐给安澜院。如果能帮到里面那些残疾或者无依无靠的人,也算是做一点补偿了吧?”
郁桐问:“他会不高兴吧?”
林晚说:“不高兴也是一时的,他不高兴就算了,只要我女儿高兴就好。”这句话跟以前是一样的,她说起“我女儿”三个字时,声音铿锵有力,舌尖像含着蜜,嘴角会带着笑。
郁桐把林晚挽得更紧了,头还在她的肩膀上靠了靠。
母女俩走着走着,突然,背后有两束车头灯的强光直射过来,原本寂静的冬夜长街被咆哮般的汽车引擎声打破了寂静。
郁桐回头一看,那两束强光就像两团火焰,直直地烧进眼睛里,她的眼睛几乎就要睁不开了。
耳边巨雷一般的引擎声由远及近,郁桐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妈妈,快躲开啊!”她把林晚朝路边一推,自己却没站稳,扑倒在地上,抬头一看,一辆红色跑车就像张开了血盆大口的猛兽似的朝她咬过来,她吓得整个人已经完全傻掉了。
那一瞬间,郁桐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撞飞撞死,四分五裂、鲜血淋漓的场景,她听见林晚撕心裂肺地喊了她一声,再接着就是“吱”的一声,那辆疾驰的跑车竟然刹住了,车头和她的额头之间只隔了半米远。
整个世界有一瞬间的冻结。
郁桐全身一软,趴在地上,大汗淋漓。
林晚连扑带跪地冲出来抱起郁桐时,已经泣不成声了。郁桐则两眼发直地盯着面前这辆红色的跑车。
她们都认得这辆车,这是唐柏楼的车。
在偷听事件之后一直按兵不动的唐柏楼终于还是出手了,他从车里出来,一开口就是满嘴的虚情假意:“哎哟,怎么是你们啊?这大雪天的,车轮就是容易打滑,真是对不住了啊!”他又问郁桐,“你没事吧,我的……半个妹妹?”
郁桐嘴角抽搐了几下,咬牙切齿地说:“我没事!”
唐柏楼问:“要不我还是送你去医院看看吧?”他抓着郁桐的胳膊,又凑到她耳边轻声问,“我的车技表演还不错吧?”
郁桐心头一紧,似乎意识到什么,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唐柏楼。
林晚也来扶郁桐,替她拍了拍膝盖上的泥?:“桐桐,你真的没事吗?有事可得告诉妈妈啊!”
唐柏楼接话了,说:“阿姨,桐桐是个好孩子,也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些事,她不一定得告诉你,是吧?”
林晚隐约觉得唐柏楼话里有话,警觉地扫了他一眼。
郁桐说:“妈妈,我真没事,没有摔着。”
唐柏楼说:“哦,我的意思是,会让父母担心的事,做子女的自然不说了,这也是为了您好嘛。孩子做什么都得考虑父母,要给父母安乐日子过,凡事就得掌握分寸。郁桐,你说是吧?”
郁桐已经完全理解到唐柏楼的用意了。跑车不是打滑,而是他故意开过来的。他在暗示她不要多嘴,不要把她听到的、看到的告诉别人,否则他就会对她不利,甚至还会对林晚不利。
虽然打电话那晚唐柏楼没有抓到郁桐,但他其实已经认定了郁桐就是那个偷听的人。郁桐没有将电话内容泄露,也算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一来,她跟此事毫无利益关系,对商业上的事情没有插手的门道?;二来,她和林晚对自己的忌惮,他也是了然于胸的。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现在,宋冉死了,一场娱乐圈的风波变成了一件血淋淋的人命案,事情闹大了,唐柏楼不敢确定郁桐还会不会继续沉默,所以他沉不住气了。郁桐听见的、看到的,稍有透露,都会对他造成不小的影响,所以他决定,以动制静。
郁桐望着唐柏楼,僵硬地笑了笑,说:“你这番话,倒是教育得好。”
唐柏楼问:“那我的半个妹妹受教不受教呢?”
郁桐嘴角抽搐了几下,说:“由得我不受吗?”
唐柏楼笑道:“你也别这样看着我,你这眼神就跟看杀父仇人似的,我刚才不是没撞到你们吗?”
郁桐说:“如果你真撞到我,免不了你的麻烦。所以你放心,你既然没有撞到我,就不会因为我而惹上麻烦。”
唐柏楼抓到了最后一句,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他又问林晚:“阿姨,您这是要回家吧?我载您一程?”见郁桐和林晚似乎都有要拒绝的意思,他又抢先说,“哎,别拒绝我!我这人最受不了被拒绝了,这点儿小事,您可得听我的。”
林晚还扶着郁桐不想放手,说:“不用,就这么点儿路,我自己走着回去就行了,真不用!”
唐柏楼就像没听见林晚说什么似的,一只手硬生生拉开了她,另一只手打开了车门:“阿姨,上车吧。”
那一瞬间,郁桐清晰地感受到,唐柏楼是在用行动告诉她,他有人质在手。她看着他有点粗暴地将林晚塞进车里,开车前还隔着车窗对她轻蔑地笑了笑,始终敢怒不敢言。望着远去的尾灯最终消失在路的转角,她还在原地站着,好一会儿,一动也不动,而北风刮得更肆意了。
那天之前,郁桐的确是不想沾染任何跟唐柏楼有关的事情,而那天之后,她是不敢沾染了。对她而言,唐柏楼就是一辆潜伏在暗处的跑车,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呼啸而来,置她于粉身碎骨的境地。
她也故意不再关注宋冉之死的后续消息了,她的世界,便只剩下学校、工作室,还有十八楼。
这年的二月,白雪缠绵了一整个冬天,郁桐看见的最后一簇,便是从十八楼后院的屋檐上“啪嗒”落地的一簇,并且很快就化了。整个世界的白色都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微黄的阳光。
学生们都已经放寒假了,十八楼的生意比平时冷淡了很多,阿伊和小卓都在积极地向老板申请放假,想提前回家过年。老板是个禁不住软磨硬泡的人,他老早就被说动了,却还故意不动声色,一边喝咖啡一边慢悠悠地问:“放假?小卓,你的‘苍山之雪’咖啡现在能做到不失手了吗?”
小卓得意地拍了拍手,说?:“哈,就知道你会问这个!能!百分之百,绝对没问题!”
刘靖初看了小卓一眼,又问阿伊:“那你呢?你的盆栽蛋糕的十款造型、十个名字,都想好了吗?”
阿伊前一秒还在跟小卓得意,这一秒被刘靖初一问,立刻苦了脸?:“老板,这不是上周才提出的计划吗?你看我每天在这儿忙进忙出的,哪里有时间嘛!不如你就赶紧给我们放假,那我不就可以回家好好想一想这事了吗?是吧?”她说完撞了撞小卓的胳膊,小卓急忙说:“就是!就是!”
刘靖初看了看一直在专心算账的郁桐,问:“你呢?你也申请提前放假回家吗?”
郁桐一愣,说:“我?我无所谓的。”
小卓跟阿伊齐齐瞪了她一眼,显然有一种碰上猪一样的队友的感觉。
刘靖初笑了,说:“看见没?学学人家,你们俩就知道偷懒。”
阿伊和小卓齐声撒娇:“老板啊——”
刘靖初说:“别说了,阿伊,你什么时候把你的盆栽蛋糕的计划理出来了,我就什么时候让你放假。”
阿伊气得两腮像各塞了一个小气球似的,只好嘟嘟囔囔地干活去了,还不忘再瞪了郁桐几眼。
这天夜里,关掉了十八楼门外的营业指示灯以后,刘靖初是最先离开的,接着就是阿伊和小卓。刘靖初回到家里才发现自己落了一份很重要的合同在铺子里,只好又开车回去拿。
那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十八楼里隐隐还有灯光透出来,卷帘门只关了一半,柜台里还有人坐着。
“郁桐?”
电脑开着,浏览器搜索栏里的四个字立刻让刘靖初恍然大悟,他吃惊地问:“你在帮阿伊查资料?”
郁桐正在搜索有关盆栽蛋糕的资料。
郁桐说:“你说她做好计划就放假的。”
刘靖初问:“你也着急放假?那白天你怎么不说?”
郁桐说:“我不急。”
刘靖初接着问:“为了他们俩?”
郁桐嘴里没说,但表情已经默认了。
刘靖初大概觉得自己之前对她的那番教训不是没有收效的,倒还有点得意,勾着嘴角笑了。
他说:“你要在这儿查资料就把门关好,别敞着,休息室的被子不够暖的话就开着空调睡,空调遥控器在床头的柜子里。哦,对了,里面的电池可能已经用光了,你左手边的抽屉里有新电池。”
他又说:“刚才我看饮水机里面已经没水了,冰箱里的三个蓝色罐子里面装的水你是不能碰的,那是我用来做甜品的,柜门上那红色的玻璃瓶里面是蜂蜜水,你要是渴就凑合着喝吧。记住了,红色的能喝,蓝色的不能喝,嗯?哦,还有啊,后面楼梯的声控灯不太灵,你得脚步重点,不然它感应不到。哦,还有……”
郁桐把头一偏,微笑着问:“还有什么,老板?”
刘靖初被她这么一问,也意识到自己突然变啰唆了,故意板着脸说?:“没什么了,你继续吧。”
郁桐看刘靖初走了,便继续她的复制粘贴,把有用的资料归进一个表格里。原本她只开了电脑旁边的一盏小夜灯,光线很暗,但她忽然觉得室内明亮了一点,抬头一看,发现身侧的落地灯被打开了,橘黄色的灯光正好投射过来,柔和而温暖地将她包裹在其中。刘靖初的手指刚刚从开关上移开,视线也刚刚从她的身上移开,正微微弯着腰钻出半垂的卷帘门。郁桐望着那个背影,轻轻地笑了。
这天夜里,郁桐查着资料就越来越困了,后来便迷迷糊糊地趴在电脑前面睡着了。大概凌晨五点的时候,她被一阵冷风吹醒了,狠狠打了个哆嗦。她伸了个懒腰,半眯着眼睛看了看自己奋战之后的成果,觉得颇为满意,忽然又意识到什么,扭头一看,发现自己忘了关十八楼的大门。
卷帘门一直都是半垂着的,里面的玻璃门也开着,望出去,外面还是漆黑一片。
郁桐赶紧过去把两道门都关了个严实,又看了看时间,还早,于是打算到后院的休息室里再接着睡一会儿。这时,她的目光忽然停在柜台旁边那张半圆形的玻璃桌上,那桌子上不是应该放着她的斜挎小包的吗?一个枣红色的细肩带的方形牛皮包,里面有她的钱包、钥匙和手机。
那个包怎么不见了?
十八楼里里外外她都找过了,没有。她很清楚地记得,昨天夜里刘靖初离开的时候她的包还在。难道后来十八楼里还有人来过?是小偷?可是,她的钱包里什么卡都没有,只有几百元现金,手机也是很老的款式,要说钱,收银台里还有好几千块钱现金,却分文不少,这小偷到底图什么?
当郁桐找遍了十八楼却依旧毫无所获,而门外的黑暗之中缓缓有微光透进来的时候,她两腿有点发软,跌坐在椅子上。后来一整天她都无精打采的,而且眼皮总是跳。她心里暗暗发慌,还险些因为走神算错了客人的单。
刘靖初以为郁桐是因为熬夜查资料没有休息好,所以精神不足,中午他还故意冲多了一杯咖啡,不动声色地让小卓端给她。她喝第一口就被呛到了,“噗”地一下,咖啡全喷在小卓的围裙上。
“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刘靖初跟小卓异口同声地问。
“对不起,对不起!”郁桐一边擦嘴一边道歉,这时,店铺外有个大学生跑了进来,喊道:“郁桐,谁是郁桐啊?”
郁桐迎过去说:“是我。”
刘靖初看那个大学生递了一张折叠着的纸给郁桐,郁桐展开看了看,脸色立刻更不好了。他过去问:“有什么事吗?”
郁桐轻轻地把纸往手心里一揉,捏紧拳头说:“哦,我的包不是丢了吗,我同学电话联系不到我,托人带了小字条给我,也没什么,就是说晚上学院里有一个会要开。老板,我可以提前一点下班吗?”
这个晚上,有那么一个瞬间,郁桐仿佛又回到了她十四岁那年。那时候,与新年的喜气格格不入的她也如现在一般,行走在冷清的城市一角,与江风、高楼、远灯、孤影为伴。
郁桐的目的地是城里紫滨路最南端的老砖厂,砖厂外跟大路相连的那片河滩向来都是社会不良青年的聚集之地。
那里被称为废柴滩。
喜欢出没于废柴滩的人都不介意自己被称为废柴,因为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真的是个废柴,他们只是随性好玩、行为乖张、思想叛逆而已。
中午的那张字条并不是普通同学给郁桐的,而是来自一个经常混迹于废柴滩的人,那个人叫盛骏威。
整个艺术设计学院的人都知道,盛骏威喜欢郁桐。他们也都知道,流氓一般的盛骏威是每一个女生的噩梦。去年盛骏威追求过郁桐,被郁桐拒绝了,偃旗息鼓了一阵子,没想到竟然卷土重来了。
昨天凌晨,在大街上游荡的盛骏威碰巧经过十八楼,看见门开着,郁桐趴在电脑前面睡得正香,便不请自入了。他甚至吃了冰箱里的水果,还摸了摸睡着的郁桐的脸,这些都是郁桐不知道的。
以前盛骏威就很想单独约郁桐跟他见面,但是从来没有成功过,这一次,他算是灵机一动,在离开十八楼的时候故意拿走了郁桐的包,打算以还包为借口重新披甲上阵。这一次他成功了。
这个约,郁桐不得不赴。
假如盛骏威知道他拿在手里的已经不单纯只是一个女生的随身包而已,他或许还会有点后悔自己那么轻易就把包还给了郁桐,白白丢失了一个大好的翻身机会。但他不知道。除了郁桐,谁都不知道。
重要的不是钱包、身份证,或者家里的钥匙,而是郁桐的手机,是手机里的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拍摄于上个月的六号,夜晚八点零三分;地点:茂云公寓楼一侧的巷子里;人物:唐柏楼。
郁桐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甚至连唐柏楼这个当事人也不知道,那天的她不仅仅看见他了,还拍到他了。他撞到她的时候,她的手机照相功能是开着的,她原本想拍的是那碗牛肉面,结果她被他一撞,身体一歪,手指一滑,正好按到了拍摄键,而那一刻,镜头正好扫到了他。
那张照片还算清晰,准确时间也有,巷子里贴的广告都隐约能看见,环境也是能辨认的。
那晚睡前郁桐玩手机的时候才发现照片的存在,她犹豫了三秒,决定把照片保留下来。
唐柏楼至今也不知道有那张照片的存在,他如果知道了,恐怕就不仅仅只是做出口头上的警告了吧?那边他隐晦的恐吓还言犹在耳,这边她竟然就弄丢了手机。如果照片因此被传了出去,且不说唐柏楼到底会不会遭殃,至少他肯定会找她算账。想到这个,郁桐就有点害怕。
假如宋冉的死真的跟唐柏楼有关,试想,一个可以心狠手辣到那种地步的人,又会怎样对待她们母女俩呢?
所以,郁桐想来想去,这一次的废柴滩之约,她再不情愿,也还是来了。
远远地,郁桐看见废柴滩上每隔十米就有一个燃着熊熊烈火的铁皮大桶,火焰被江风吹得张牙舞爪,三五成群的年轻男女们,有人在抽烟,有人在追逐打闹,还有人往烈火桶里扔鞭炮,鞭炮一着,便响起刺耳难听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很多人都跟着欢呼尖叫,整片河滩简直就是群魔乱舞。
郁桐穿行在人群中,寻找着盛骏威的身影。周围的人都用轻佻不屑的眼神打量着她,让她很不自在。突然,有一条手臂从背后伸过来,抱住了她的肩膀。接着有人冲她的耳朵吹气,暧昧地说:“你来了啊?”
郁桐全身一震,挣开对方,转身就问:“盛骏威,我的包呢?”
盛骏威左眼一侧靠近太阳穴的位置有一道疤,是跟人斗殴之后受伤留下的,平时都用刘海遮着,这天他没有遮,整个额头都是露出来的,火光之中,那道疤若隐若现,更添了几分狰狞。他说:“我的小姑奶奶,见面不问好,开口就说这种生分的话,啧啧,我会伤心的嘛。”
旁边有男生起哄:“哟嗬,大盛爷,这妞谁啊?这种清纯无辜的小娘子,什么时候成你的菜了?”
“大盛爷”是盛骏威的绰号,他拍着胸脯说:“来,介绍一下我马子,郁桐,我们学院的院花!”
郁桐脸都红了:“盛骏威,你胡说什么?我不是……”
盛骏威突然又抱着郁桐的肩膀,说:“哎呀,脸红了!宝贝儿,你是想说,你不是院花吧?别谦虚啦,我说你是,你就是,谁敢说一句不是,我卸了他两颗门牙!在我眼里,你就是院花、校花、市花、国花!”他说完又在郁桐的耳边低语,“你真的要考虑清楚了再决定拆不拆我的台啊!”
郁桐对盛骏威的畏惧和厌恶跟对唐柏楼的是一样的,也是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声问:“你可以把包还给我了吗?”
盛骏威不回答她,拍了拍手,吆喝道:“来来来,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准备开始吧!”
郁桐问:“开始?开始什么?”
盛骏威神秘地一笑,说:“嘘,我们要赛车了。”
“赛车?”郁桐冷冰冰地说,“那是你的事。”
盛骏威摇头:“不不不,不是我的事,是我们,我们的事。”
郁桐眼皮微微一抬,目光冰冷似箭地刺向他。他笑了,说:“郁桐,你以为我约你来就只是让你来拿包的?我是诚挚邀请你来做我的赛车女郎的。”
郁桐说:“我不懂赛车!”
盛骏威指了指停在前方的一辆摩托车说:“你不懂没关系,你不需要懂,只要坐在我的摩托车后座就好了。”他又说,“就是记得要抱紧我,摔下去了我可不负责。”
郁桐又冷硬地重复了一遍:“我不!”
摩托车比赛是这群混迹于废柴滩的青年男女们时常都会进行的活动,只要绕紫滨路和第三环道跑两圈,谁最先回到起点,谁就是胜利者。而且每辆摩托车的后座都不能空着,必须至少有一名乘客。
通常充当乘客的都是参赛人的女朋友,郁桐一看,那些女孩个个都浓妆艳抹,还满嘴粗话,脑门上都像贴着一个“勇”字。只有一个女孩一听说要赛车,立刻就吓哭了,嚷着说自己这辈子都没坐过摩托车,死活不
敢骑上去。她的男朋友气得打了她一个耳光,当场就说要跟她分手。
旁观的人都在嘲笑那对情侣,盛骏威突然不由分说地拽着郁桐,把她拽到了他的摩托车旁边,开始给她戴头盔,说:“别担心,我技术很好的,保证你安全,坐上去吧。”
郁桐想摘掉头盔,却被盛骏威一把掐住了手腕,他说:“郁桐,你多少也知道我的脾气,你要是也让我像那个人一样在大家面前丢脸,你说,今晚你打算怎么收场?”
郁桐咬牙切齿地盯着盛骏威,眼睛里面都快飞出刀子来了。可是,她还是不敢公然跟盛骏威翻脸,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上了摩托车。盛骏威得意地打了个响指:“哟嗬,准备就绪!”
过了一会儿,裁判的口哨声一响,盛骏威的摩托车便第一个冲出了起跑线。
午夜疾风惊魂,摩托车飞驰在紫滨路上。急弯,加速,超车,还有躲避迎面而来的大卡车,好几次,郁桐吓得魂都快掉了。
盛骏威对冠军志在必得,他那种横冲直撞的骑车方式完全是不要命的。大半圈下来,他就已经把其他人遥遥甩在身后了。
第三环道有一段直路,路的一侧是绿化带,另一侧是并排的欧式建筑,开着很多酒吧和餐饮店。即便现在已经是午夜了,来这里消遣的人也还是不少,人多车也多,所有的赛手骑到这一段路都得被迫减慢速度。
盛骏威减速了一阵,最后眼看终于要把这段路开过了,正准备加速,前方弯道突然转过来的一辆私家车用大灯晃了他一下。他本能地扭头躲避灯光,却听郁桐尖叫了一声:“盛骏威,当心!”
竟然有人在路边放了一辆手推车,黑乎乎的一团,很不容易看见,盛骏威这一分神,眼看就要撞上去了!他猛踩刹车,把车头一扭,躲过了手推车,但摩托车失去了重心,突然往马路内侧倒去,他跟郁桐都被甩了下来。还好,车速还不快,补救也及时,他们都只是受了点轻伤。
盛骏威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把摩托车扶正了,检查了一下,说:“没事,继续吧,还能骑。”
郁桐还坐在地上,盯着自己被磨破了皮的手心。手心里又红又脏,鲜血跟泥土混在一起了,也许还夹杂着被强行剥离了身体的一点皮肉。她的身体因为忍痛而微微发抖:“我不骑了。”
盛骏威弯腰来拉她:“受这点儿伤就半途而废,我非被他们笑死不可,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这儿混?起来!”
郁桐急得蹬脚:“你自己走啊,我不骑了!”
盛骏威指着她说:“你别给我耽误时间啊,起来!他们很快就会赶上来了!”
郁桐还是咬牙切齿地坐在地上不起来。
盛骏威终于发火了,硬来拉郁桐,她突然再也忍不住了,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狠狠一脚踢在盛骏威的腿上:“你给我滚开!说了不骑了!盛骏威!你滚!你给我滚开啊,听见没有!”
盛骏威没想到平时在他面前都是敢怒不敢言的郁桐会突然爆发,吃惊之余,更多的还是愤怒:“我这是看得起你,你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郁桐,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起来还是不起来?”
郁桐没说话,只是狠狠地瞪着盛骏威。
盛骏威又来拉她,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也都没有了,拉得很重,仿佛哪怕把她的胳膊拉断了他也不在乎。
“你再不起来,信不信我……”他扬起手,作势要打郁桐,却突然觉得背后猛地挨了一下打,显然是有人先打了他。他没站稳,往旁边一歪,竟然一头栽进了垃圾桶里。
郁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一道影子正缓缓地移到她头顶。
“老板?”
刘靖初皱着眉头,神态间颇有点不满,问:“你怎么回事呢?”
郁桐只觉得鼻子一酸,喉咙一哽,没说话,直接就哭了。他来了,她忽然就不想再逞强了。
刘靖初是来第三环道看朋友的,他离开的时候碰巧被摩托车倒地的声音吸引了,隐隐约约看见那个摘掉头盔坐在地上的女孩很像郁桐,过来一看,果然是她。她一哭,他就有点焦急和不耐烦,说:“你先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吗?啊?郁桐?郁桐!别再哭了!说话!”
刘靖初一凶,郁桐急忙吸了一口气,憋着哭说:“哦……就是……”她还没组织好语言,就看见盛骏威从垃圾桶里爬了出来,跟野狗豺狼似的忽然朝这边猛扑,便大喊道,“老板,当心背后!”
刘靖初一听,噌地站起来,一转身一挥拳,不偏不倚地打在盛骏威的左脸上。
郁桐紧张得颤抖了一下。
盛骏威连挨了两次揍,已然七窍生烟了:“你什么东西,跟我动手?啊?你敢跟你爷爷我动手?我知道你,十八楼甜品铺的老板嘛,对吧?……你得罪了我,你以为你以后能有清静日子过?”
刘靖初气定神闲地抄起手说:“呵呵,那我就等着看你以后怎么让我不清静咯。”
盛骏威还是不服输,坚持要带走郁桐。他的同伴们也陆续赶上来了,越来越多的人把刘靖初和郁桐围了起来。人群中有人说了一句:“江湖事江湖了,有种就比赛一场,谁赢了,郁桐就归谁。”
盛骏威向来自诩车技如神,挑眉瞪着刘靖初说?:“好啊,我倒要看看,谁还能把我的人抢走!”
刘靖初撇了撇嘴,懒洋洋地蹲在郁桐面前,问她?:“怎么样,比吗?”
郁桐茫然地看着他:“问我?”
他说?:“你要是不介意被拿来当赌注,我就跟他比比。你要是不乐意,我就带你走,反正他们拦不住我。”
郁桐看看四周,对方人多势众,她还是有点担心,就点了点头,说:“还是比吧,你小心啊!”
刘靖初的笑容即便在黑夜里也有如白昼一般的明朗,他说:“你放心,我不会输的。”
那一刻,郁桐又想到了她十四岁时的那个夜晚,飘浮的孔明灯指引她走向他,她从他的脸上看见的,也是如今时今日这样的笑容吧——
从容如风,清澈如水,温暖如光。
什么刀山火海、妖魔鬼怪,都会在这样的笑容里化成宇宙的一粒尘埃。她看见他笑,心里就会很踏实,就会想要追随他。
这大概就是起源了,追随的起源。她分明追不到他,却还如影随形地追随着他,转眼,已经快到第七个年头了。
刘靖初说对了,他是不会输的。
和人比赛骑摩托车,大学的时候就是他的强项。
大学时的刘靖初就跟眼前这帮男男女女一样叛逆,或许比他们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别人一说起刘靖初,不是厌就是怕,都把他跟混社会的不良青年画等号,没有人敢和他走得太近。他身边除了一群同样不良的狐朋狗友,仅有的一个朋友就是跟他一样性格叛逆的苗以瑄了。
比赛骑摩托车经常都是在半夜,在空旷的紫滨路上,大家骑着摩托车飞跑,像一个个亡命之徒似的。他有一次从摩托车上摔下去,摔得头破血流,但还觉得自己流血光荣,摊开大字躺在路中间仰天大笑。
那时的他胸腔里还有一股热血在涌,觉得青春就是要猖狂燃烧才叫精彩。那时的他也没有想到后来自己会惹那么大的祸,他犯了非法拘禁罪,被法庭判刑,管制一年,也在即将毕业的时候被学校开除了。
被管制的那一年,他成了过街老鼠,受尽歧视,前途渺茫。曾经自以为多彩斑斓的人生突然变得灰暗,那是他人生里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变成熟了,也改变了,全身的尖刺都收起来了。他像浴火重生一般,已经离从前的那个自己很远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当他看着盛骏威,看着身边那些男男女女,看着他们还在走自己以前的路时,他不禁有点唏嘘。他满怀心事地抚摸着他的头盔,因为感慨,就连戴头盔的动作都十分慎重。
过了一会儿,比赛开始了。比赛的起点就设在第三环道,只要绕环道一周,谁先返回起点,谁就是胜利者。
郁桐作为人质,被盛骏威安排的两对男女监视着,寸步难行地坐在路边。刘靖初和盛骏威跑远了以后,她发现那些守在起点旁边的男男女女们就开始交接什么了。有一个光头的男人提来了一个大塑料袋,然后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把一把掏出来分发给众人。当她弄清楚男人分发的原来都是铁钉和碎玻璃的时候,她猛然意识到不妙,噌地站起来问?:“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有个戴鼻环的女孩轻蔑地说:“你站远点,这儿没你的事!”
郁桐更着急了:“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旁边的男生说?:“嘿嘿,妹子,你还真以为这是一场公平的比赛啊?比赛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他们要狠狠地给刘靖初一顿教训才是真的。”男生小心并且很娴熟地从塑料?
?里抓了两大把放在地上,把玻璃碴当玩具似的拨弄着说,“一会儿他回来呢,大家就会用这种东西招呼他,至于躲得过躲不过,那就看他的运气了。”戴鼻环的女孩补充道:“啊,还得看他的车技好不好。”
郁桐倒吸一口凉气:“会出事的!你们不能这样!”她抓着那个男生的手,“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男生一脸嫌恶地甩开她:“走开啦!我们对付外敌都是这样的,又不是第一次了,反正死不了!”
想象中,当很多的铁钉和玻璃碴密密麻麻落满一地,摩托车减速不及,也躲避不及,硬生生碾过,也许突然就会有“砰砰”的车胎爆裂的声音发出来,跟着骑车的人就会控制不住车身,重心不稳,车身猛然歪斜,人和车都一起打滑摔向路边,也许还会有摩擦的火花爆出来,人还会重重地翻滚几圈,并且在翻滚的时候伴随着骨头折断的声音!再然后呢?
郁桐不敢想了,可是又自控大脑去勾画有可能发生的种种。
不可以!刘靖初不可以有事!
郁桐突然拔腿就跑,她想她无论如何都要给刘靖初示警,阻止他冲进这片陷阱里来。
戴鼻环的女孩最是手疾眼快,追过来一把扯住了郁桐的头发:“去哪儿?想去通风报信啊?”
郁桐挣扎着,头发却被那个女孩扯得死死的,好像连头皮都快被她给扯下来了。
“你们这些疯子,放开我!”
拳打脚踢不济事,郁桐突然发了狠,一口咬在女孩的手臂上。女孩一吃痛,把她连甩带推,她一头就狼狈地扎进了路边的绿化带里,但她什么都不顾,爬起来又跑。
夜那么黑,路那么长,风逆向而来,吹着她瘦弱单薄的身体,令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风筝似的,快要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