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空中开始飘起了细细的雪。其实在东海宫殿里,也会有风雨雷电的,就如同在人界或是天宫一样,只是多了些游来游去的鱼儿。但也不是在哪里都能看到它们,因为东海的其它宫殿都布有结界,也就只有这座偏僻到快要废弃的阁楼还能瞧见它们的影子,却是无意之中多了一道漂亮的景致。
拂瑶怔怔地望了雪花半晌,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落在她手心上躺着,却并不融化,绒绒的几片,看起来很是纯净。
拂瑶摇了摇他的袖子说:“魇月,我想喝酒,我是说痛快喝的那种。”
“好。”
她想了一下,又惦记起自己本是不能喝酒的,“待我一会儿喝完,你点我的睡穴好么?”
“嗯。”
拂瑶终于放宽了心,笑得璀璨,拎起酒壶便是一饮而尽。这大约是她此生喝得最畅快,最无后顾之忧的一次了吧。
雪花扬扬洒洒地下,由最初的零星小雪渐渐变成鹅毛大雪,屋顶上始终相依而偎的两人身上却是滴雪不沾,被挡在了结界之外。她纯净的睡颜靠在他的肩膀上,纤长翘密的睫毛象是一排整齐的扇子,点缀在她粉腮细润的脸上,越发地衬托得她的肌肤剔透白皙。
他身子微侧,垂眸注视着她仿若婴孩般的睡颜,一直看着,一直看着,想着他们之前的对话。
“魇月,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并非真正的墨川?”
“在你替芒绛说话之时。”
“那时?你用了听心?”
他默了半晌:“我不会对一个陌生人用听心。”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
“气息。”
“气息……为什么你们都说是气息?什么样的气息……”她眼神迷蒙地注视着他的侧颜,有些喝完酒后的憨态,声音则渐渐变小,最后倒在他怀中睡去。
他抬起手,在她柔软的唇瓣处停住,鼻尖萦绕这属于她特有的气息,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低声喃喃道:“你已经不记得很早以前我们就遇见过吧……”只是那时他尚不知道,多年以后还能再遇到她。
只是,从一开始,便太晚了。从此,注定了永生永世的,只能是错过而已!
数万年前的荒野之穹,还是荒无人烟的连妖魔都甚少出现之地。
一直以来妖魔和鬼魅结合产子,便乃是天理不容之事,所以此子一旦出生便要历经火野,风雷,重天三大天劫。活不下来,是宿命天定,本该如此。若是有幸能度过劫数活了下来,就称之魅妖,法力异常强大。
彼时魇月在荒野之穹整整一万年,火野和风雷两个天劫已经被他度过,而真正最后也是最大的劫数重天,却让他有些回天无力。
因为火野和风雷劫数发作之时,尚可凭自己的修为抵御,而当重天劫数应验之时,不仅会被废了之前辛辛苦苦修炼来的所有修为,且还会被打回本源,还要在九九八十一天之内历经金木水火土的五重劫难。如若在这八十一天之内安然度过此劫数,不仅会恢复之前的法力,还会较之以前增强数倍。
前面四重已过,只剩下重天中的最后一重考验——木劫。木劫意味着他要在林间躲避漫天劈下的天雷,但这并不是一片普通的树林,而是素来以囚禁魂魄闻名的魂昭林,一不留神便会三魂七魄被囚禁在魂昭树下。
魇月的本源是一只通体银白的雪狼,因为接连在这片魂昭林中连奔了四日,雪白的毛皮早已经染成血红的一片,幽绿的眼瞳也布满腥红,是全然的筋疲力尽,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
他心知在劫难逃,过往一幕幕倏地一下窜进脑海中,那个被称之为他娘亲的人往他身上鞭打时的扭曲面容,别的妖魔对他的肆意欺辱、凌虐,火野和风雷天劫的种种酷刑……一个不留神,他的腿被天雷生生劈中,一沽沽的鲜血不停往外冒,奔跑的步伐也只得跟着放慢,天雷却似催命符一样紧跟在他身后,接连劈下来,身后已是无数片焦土。
没想到撑到今时今日依旧挣不开天命,他停住,缓缓闭上眼睛,天意当真如此,倒也落得个清静了!
“但凡是活着,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连蝼蚁都尚且偷生,你委实不该有轻生的念头。”
他抬眸,微微有些愣住,只见一个全身是血的女子,唇角微微勾起笑坐在他对面,而他们周围萦绕着一层淡淡的水月色结界,把天雷挡在了结界之外。
她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眼自己,素白的衣袍上是大片大片的血污,手上,身上全是或深或浅的血痕,于是拿出锦帕清理着自己脸上的血迹,渐渐露出一张清雅素净的面容。“我的样子也很狼狈吧?我们倒还真是同病相连,对了,你是何妖魔?为何天雷追着你打?”
魇月静静地盯着她,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子?
咦,他不能说话么?她沉吟着点点头,做出判断,“如此说来,你此刻定然是法力全失,正在历劫。”要说历劫本就是件辛苦事,想当年她历劫之时,一直有师父和爹爹帮她,可这只雪狼却独自一只,再加上连话都不会说了,委实是凄惨了些,越是深想便越发地同情他,拍了拍他的头道:“你且放宽心,虽我此刻模样甚是狼狈,但一时半会倒也无碍,有我在,定会护你。”
他微微扬着头瞥向她,同情么?目色中却是全然的不屑。
“你待我调息片刻元神,就带你离开这里。”
魇月还是不说话,斜着眼打量起她。从她身上散发的气息看,明显并非妖魔。看她的法力也明明很强,但为何会一身伤痕?她独自一人跑到荒野之穹来做什么?
“我倒是忘了,”她突然睁开眼睛,从袖中翻出一瓶丹药:“你如今仅是普通的兽身,这个可以帮你疗伤止血。”
魇月虽是受了她的丹药,但对于她所说的“普通的兽身”这个称谓很是鄙夷,优雅地坐直身体,绿幽幽的眼睛瞥向一旁,看起来倒有几分尊贵不可侵犯的王者风范。
她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又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实实是可爱至极,你唤什么名字?哎呀,忘了你不能说话,不过我们能在荒野之穹这样的鬼地方遇见,也实实算是有缘,我叫瑶素,说不定我们下次……”
她微微一顿,苦涩地想,……恐怕再没有下次了吧,等她收集完这五种药引给师父疗伤后,她也许就……
瑶素?魇月扭过头,诧异地瞥向她。她就是传闻中上神离墨的徒弟?哼,果然是神族之人!于是又扭过头。
瑶素倒是没在意他的神情,自顾自地继续询问道,“你此刻可有觉得好些?”
他本不想搭理她,但又想到她好歹救过他一次,踌躇半晌后,终于点了点他高贵的头颅。
瑶素颇为满意地点头,“看来我制的丹药效用不错。”刚说着,就剧烈咳嗽起来,一截干枯的树根顺着她微微抖动的袖口滑落下来。
这截树枝……魇月蹙着眉,盯着那截树枝半晌后,倏地震住,这是……魂昭之根!又抬眸睇向她,莫非……她就是为了采到这些魂昭之根,才弄得满身伤痕的?
要知道平素即便是不小心碰到它的根系,都会瞬间被取三魂七魄,更不要说割下它的根脉。即使是神魔一族之人,遇见魂昭这样的囚魂树妖,都避之唯恐不及,而她竟然敢单枪匹马来采魂昭之根,还能活着出来,法力果然不可小觑!魇月瞬间对她另眼相看。
不过……看她身上到处是狰狞的血痕,想必也是一场恶战,才能成功脱身,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此不要命?那么弱小的身子,居然能承受住如此剧痛,他突然觉得此事颇有几分意思。
她闭目调息,魇月也蹲坐在地上养精蓄锐。既然上苍都不让他死,那么他定然不能辜负了苍天的美意,不然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么?
他在心中冷笑,随即瞥向面前的女子,既然她要发挥她纯良的天性,那他何不顺水推舟呢?他青绿的眼在渐渐漆黑的林中显得越发的明亮。
待到瑶素打坐调息后,已是三个时辰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而一到夜里,魂昭的法力就愈加强大,那些难看而狰狞的根也开始蠢蠢欲动,渐渐向地面爬出来,向着他们的结界靠近。
瑶素睁开眼睛,感觉到四周越来越阴森的妖气,眉头微微拧起,早知道就先走出这片魂昭林再说。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望向魇月道:“雪狼小弟,你识得路吗?”
雪狼小弟?魇月懒懒地凝向她,绿幽幽的瞳孔看起来居然有几分阴森的冷意。
瑶素自然看得懂这个眼神,面色纯良道:“你看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看你的岁数定比我小,我不叫你雪狼小弟,要叫什么?再说我觉得这个名字甚是可爱,配你委实正好。”
魇月阴冷地望了她,不过显然不起作用,她依然笑颜如花道:“我说雪狼小弟呀,我神兽的样貌可比你狰狞多了,所以你犀利的眼神还恫吓不了我的,你不如节约点力气,一会儿好走出这片魂昭林。况且,我好歹算是你救命恩人,虽然不需要你感恩戴德,但是起码要对我客气点吧?嗯?”
魇月终于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瞥向别处。
“这就乖嘛。”她揉了揉他头上的绒毛,完全不理会他阴郁的眼神。
“你也不知道怎么走出去么?”她又问。
他被困在木劫之中才四日而已,不等足五日,结界根本不会打开,又怎么走得出去?
她了然道:“明白,那我们边走边找吧。”
虽然她对这片魂昭林不熟,不过以她目前的法力,若只是避开魂昭,倒还不在话下。
她看了看他的腿,虽然已不再流血,但是伤口却是狰狞得很。于是扯下自己的衣裳上的碎布,帮他上了药后,草草地包扎一下。
一路兼程,天际边已经隐约泛出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