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山洞,一片寂然,拂瑶和魇月相对而坐。
满头银丝倾泻而下,眼角边淡蓝色的蝴蝶标记在两鬓边的几缕银发下若隐若现,衬得拂瑶的脸色更加苍白如瓷。
魇月也兀自沉默着,拂瑶的目光在他脸上兜转了好半晌,也没猜透他的心思。刚想作罢,目光突然定在了他左手上的翡翠扳指上,骤然想起了这枚扳指的来历……
那次在人界与他逛灯会时,当时她一直在寻思着要如何脱身,所以直直地盯着那枚扳指出了神。
魇月察觉到,便笑问:“你喜欢?”
她收回目光,随意地说了句:“不错,绿绿的,瞧起来很喜庆。”
他从袖里掏出一锭银两,递到她手中:“去买下来。”
她摇头说:“不必,我向来不喜戴这些玩意的。”
他漆黑的眸子闪烁着淡淡笑意:“我有说是买给你的么?”
“那就是买给自己的啰,你喜欢这个?”她顿时心生感慨,没想到这妖孽和琉鸢有同等嗜好!
魇月突然低下头,薄唇在她额上点了一点,说:“快去,不然我就换个地方亲。”
于是她以最快的速度从小摊贩那里买来这枚扳指,拿到他面前,笑容可掬道:“魇月兄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魇月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夫人还是这个时候最听话。”随即又摸了摸她的头,再把修长的玉指伸到她面前,“乖,给我戴上。”
她深知此刻发飙是不明智之举,只得恭敬地为他戴上。
魇月瞄了一眼手上的扳指,唇角渐渐勾起一个十分妖孽的笑,看起来甚为满意,此后便再未见他取下来过……
“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洞中,魇月终于先开口。
拂瑶知道瞒不住他,就直言道:“我来冥生境是为了给小狐寻解药,她中了蛊毒。”
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倏地冷笑出声,深不见底的暗涌霎时弥漫了他的眼:“上次踏进荒野之穹是为救你师兄,这次进入冥生境是为了救一只小狐狸,说说看,这世上到底还有多少人需要你救?你还真当自己是远古神祗,要四处普度众生吗?你如果真有这功夫,怎么不先救救自己,把自己弄成这幅德行?”
拂瑶一时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半晌后,才抬眸说:“魇月,这是我欠小狐的。”
魇月倏地站起了身,将茶杯摔在地上,眼中是无法抑制的暴戾之气:“你以为我还会由着你?马上跟我回荒野之穹!”
拂瑶也站起身,摇头说:“小狐是因为我才落到今日这般,不然她可以在灵观山快快活活地过完这一生。魇月,这世上有一些人,我视之如命。除非我死,否则我绝对会为小狐找到解药,祛除她身上的蛊毒。”
“你非不肯听话么?”魇月声音骤冷,眼神凛向她,手中倏地出现了一条紫绫,猛然向拂瑶飞去,欲捆住她。
拂瑶身子一闪,避开紫绫,脚下的步子霎时如翩鸿般灵巧地划来,几下虚影过后,就飞快地窜出洞中,紧接着,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之际,一道黑影就紧随而去。
“拂瑶姐姐……”
“主人……”
禹滕和小狐蓦得一阵心急,刚欲追随而去,就被一群眼睛泛着幽幽绿光,表情阴森的鬼怪团团围住。禹滕原本已经运足内力想突破重围,但想起之前主人的交代,再三思量后,终是忍了下来。
一人一兽,在众人的虎视眈眈下,只得规整地坐在洞外。
树“咻咻”地从身后闪过,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疾驰而去,眼看着魇月渐渐逼近,她是铁定跑不掉了,于是只得放慢脚步,转身停住。
魇月此刻脸色已是极冷,瞥了她一眼后手腕微微一动,她瞬间被就紫绫困在了他的三尺之内。
“以你如今的法力,要对付螭饕神兽难如登天!”
“你在劝我识时务者为俊杰么?”
“你说呢?”魇月眸中的戾气深重。
拂瑶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如果我非去不可呢?”
他手下的力道加重,仿佛要把她捏碎一般,“我不介意折了你的手,断了你的腿。”
拂瑶目不转睛地望了他半晌后,忽地敛眸一叹。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树林却是出奇地寂静,连这声极轻极细的叹声,都那么清晰。
“魇月,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事到如今,有些事已成定局。我逆不了天,改不了命,更颠覆不了乾坤!没有了聚魂珠,我早晚逃不开宿命。我只想在我离开前再尽我最后一点力,让我想守护的人好好活下去,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的走,没有牵挂的离开。”她微正过身,就这么注视着魇月,眸底静谧如夜,“你连我最后的心愿都不能满足我吗?魇月,算我求求你好么?这是最后一次!”
她的声音轻而缓,却牵着他的心,只觉硬生生地痛。她素来很少对他认真说过话,即使是哪次认真对他说一句,依然是想说服他让她离开,以前是,今日还是。
他转过头不看她,只淡淡地扔下一句:“跟我回荒野之宆。”
拂瑶默默不做声,许久后才抬头盯着他的背影,淡淡的嗓音划破夜色,传入他的耳里。“魇月,我会恨你的。”
他脚下的步子骤然顿住,挺直的脊梁微微一僵,半晌后,背脊渐渐松下来,唇际勾起一丝若有似无地笑,“我倒是想你恨我呢。”如果恨了,起码没那么容易忘记。
拂瑶被魇月带回了荒野之宆后,大多数时辰就是一个人独自坐在窗户边发怔,只偶尔有时候和禹滕、小狐说上两句话。
小狐怕她愧疚,每次蛊毒发作之时都偷偷跑回自己房里,决不让她看到。看得连禹滕都心生不忍,但是又苦于无法出去,只能干着急。拂瑶暂时想不出法子出去,只能和禹滕轮番为小狐输灵力,尽量压住她的蛊毒,减少发作的次数。
自回到这里后,拂瑶不曾和魇月说过一句话。魇月却好像也并不在意,除了每日三次必定亲自端来鸡汤,非要见她喝下以外,极少出现。
有前车之鉴,起初拂瑶自然是怎么也不肯喝这鸡汤,魇月只淡淡的撇下了一句:“这鸡汤里又没有妖魔的内丹,你怕什么?你若非不喝,我也不逼你。横竖你剩一口,我就杀一个妖魔,你剩一碗,我就杀一百个妖魔。你日日不吃不喝,我就每日杀一千个妖魔,直到你肯吃肯喝为止!”
拂瑶觉得他没有骗她,这才喝下,只是依旧不与他说话。
这几日来,每日给小狐输灵力,她的身子越来越虚弱,最近常常昏睡过去,每次醒来后,又觉得精力充沛了许多。她隐约觉得不对,细细一想下,倏地站起就向魇月的房间奔去。
她猛然推开门,魇月和伏乾正说着什么。魇月心中虽有些诧异她的突然到来,但很快就对伏乾吩咐说:“你先下去吧。”
“是。”伏乾恭敬的点头,经过拂瑶身旁时,略微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掩门出去了。
“你在鸡汤里加了妖魔的内丹,是吗?”拂瑶开门见山地问。
“终于肯和我说话了?”魇月淡淡笑了一下,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拂瑶并不理会,站在原地继续问:“你只需回答我有或者没有。”
“没有。”他神色好似有些倦意,手轻轻揉着额际,背靠在卧榻上淡声问,“我说过不会就不会,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呢?”
拂瑶脸色愈加冷清,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你还不承认吗?那为何我每次醒后都觉得体内灵力有所恢复?”
魇月不说话,笑意渐渐在脸上凝固,许久后才开口道:“所以你怀疑是我以妖魔的元丹助你恢复灵力?”
拂瑶冷笑着反问:“不是么?你不是惯常于滥杀无辜么?”
魇月目色也渐渐加深:“我在你心中就只是这样?”
拂瑶不搭腔,只是转过头,目光定在一侧说:“我不会再吃这里任何东西,你不必再为我费心了,要么你就看着我慢慢衰弱下去,直至有一日元神寂灭;要么你就放我走,我必定感谢你今日的大恩大德。”
魇月倏地掌心一动,将她的脖子收紧掌中,眼中布满血红,厉声道:“不要得寸进尺,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拂瑶一动不动,任由他握着她脖子的手越收越紧。
望着她脖子上的一圈触目惊心的红痕,他猛然放开她,手掌一挥,屋内的桌椅摆设瞬间被震得粉碎。
站在门外的伏乾闻声,立即惊慌地闯进来,望着满屋的破碎和诡异对峙的两人,一时间呆住了。
“鬼王,你……”
“滚出去!”魇月沉声说。
“是。”伏乾马上关上门,退了出去。
拂瑶一手抚着胸,一手撑在地面上喘着气儿,脸色惨白无比。
魇月血红的眼一直盯着她,半晌后,眼中的血红渐渐褪去,沉声说:“我没有取过任何一直妖魔的元丹,信不信由你!不过你休想离开这里一步,你若是非不肯吃,我就亲自喂你,直到你吃为止!你知道我的法子多得是,我说过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耗!我没说让你死前,你就给我好好活着!出去!”
拂瑶站起身,缓缓向门口走去,手在抚上门柄的瞬间,异常平静地说:“魇月,此时此刻,我是真的恨你!”
魇月一动不动地望着空空如也的门许久,久到他微微一动都觉得酸涩,才淡淡唤了一声:“伏乾。”
“属下在。”伏乾立即进来,躬身道。
“稍后叫人把这里收拾一下。”
“是。”
一阵咳嗽声响起,伏乾微微抬眸,看见魇月正捂着唇咳嗽,面色有些苍白。伏乾几经思量后,担忧道:“鬼王,恕属下直言,以您如今的身体恐怕不适合去冥生境,况且那螭饕神兽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伏乾见魇月向他瞥来,眉间隐有不悦,连忙垂首说:“……属下逾矩了!”
魇月侧躺在卧榻上又咳嗽了几声,才淡声说:“这几日我不在,你每日一定要亲自盯着她喝下汤。她若是不肯喝,就说我回来若是瞧见,保不准一生气就杀了她的神兽和那只小狐狸,让她自己好自为之!”
伏乾面上虽恭敬地答应,心中却在暗自叹息,鬼王这是何苦呢,明明是为了鬼后进冥生境去取螭饕神兽的角血,却非要……唉……
“不要告诉她我去了冥生境。”略微思索了片刻后,魇月又说,“总之你看紧她就是,她若是有什么好歹,你们都不必活了!”
伏乾连忙诚惶诚恐的答应道:“鬼王放心。”
魇月从怀里掏出一瓶丹药,伏乾连忙去取。
魇月交代说:“每日放一粒在汤里,不要让她瞧见。”
伏乾犹豫半晌,终还是问出:“属下有一疑惑,不知当说不当说?”
魇月以手轻按眉心,闭眼淡声说:“说!”
“鬼王在鸡汤里放的明明是以自己的骨血为引,炼成丹药,刚才何以不对鬼后解释呢?”
魇月倏地睁开眼,盯着伏乾看。伏乾立即跪在地上,拱手道:“属下问了不该问的,望鬼王恕罪!”
就在伏乾极度悔恨自己多言之时,魇月忽然开口:“起来吧。”
伏乾站起身,擦了一把额际上的冷汗,抬眸瞥见他眼睛闭着,好似睡着了。伏乾移了移步子,刚想退下去,魇月的声音忽地传来,“如果她知道里面有我骨血为引就更不会喝,她不想欠我的情!”
伏乾身子顿住,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魇月,见他依然神色未动,只是眉间的倦意十分深重。伏乾再不敢打扰他,轻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