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允焉的眼泪婆娑与薛真真的刮目相看,楚望忏悔了整整一宿。她长达半年人畜无害的伪装,在这一天似乎略有破功,并成功加深了允焉对自己的敌意(虽然本来就不少了)。允焉本不是什么十分争强好胜之人,偏生对林楚望的敌意格外的大,无非就是因为一门婚事。
但是这门婚事几乎是楚望的救命稻草。让她拱手让人?不可能。
楚望一边暗自庆幸自己并没有盖过薛小姐的风头,一个区区五十九,倒也不至于就破坏了她长期以来在薛真真面前塑造的不思进取的懒散形象。
她本打算第二天餐桌上便同大姑妈坦白,自己其实只是凭着一点运气而已,日后很可能会学不懂,不如明年再来。结果那日早晨乔太太一早便出门去陪一位官太太打高尔夫了,楚望打了一夜的算盘旋就这么扑了个空。
她本以为早早入学于她而言并无甚益处。晚一年入学,不仅可以大大的减少与真真与允焉发生正面冲突的概率,也能趁这一年时间里将缝纫专精点得更高级一点。没想那日下午的一件事,全盘推翻了她所有打算。
那个下午楚望刚做好平生的第一件款式简单的背心成品,收获了来自阮太太和蝶儿的连连称赞。索米尔先生出门去邮局了,满载而回时,从一沓包裹信纸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了林楚望。
来自德国柏林的。
其实若不是因为乔太太一早就出门了,这封信不会滞留在邮局,而由带着白人光环的索米尔先生取回油麻地裁缝铺。也若非如此,这封信极有可能会先落入林允焉手中,楚望也绝无可能会看到那封被斯言桑原封不动寄回来的、数月前由林允焉寄去的声情并茂的新体诗情书。
还附带有她的照片。
在这个年代的东方大陆,去照相馆拍照,并不是什么普通人家能消费得起的奢侈品――至少楚望是没有这个经济能力。
所以,要么允焉有来自父亲或是乔太太的暗中补贴,要么则是乔太太亲自带她去相馆拍了照,并亲自替她将这封附带了照片的信寄去了德国。
而斯言桑的来信中询问了为何没有收到三妹妹的回信,却反倒收到了二妹妹的。信中他还直截了当的指出了他想要了解的是林楚望的近况,并不是林允焉的。
她当然并没有寄回信的资金,姑妈与父亲也不会给她提供。就这么任由她做个不懂回信的失礼人,却让她姐姐热络络的弥补妹妹的过失,巴巴的把脸贴上去――结果人家斯公子并不承情,原封不动的将信寄了回来。
楚望拿着那封信坐在人台旁边的桌上,被这滑稽无比的事气笑了。
索米尔先生非常关切的问起是否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楚望则无奈的摇摇头。她当然不可能告诉索米尔先生:我最大的困难是缺钱。索米尔先生已经待她够好了,不仅不收她学费、不计较她三天两头为自己添乱,还总买些小玩意逗她开心,她不可能不知感恩,不懂知足的向索米尔先生提更多不情之请。
楚望只是表达对往后一周只能来油麻地三天――没课的周三、周五下午与周六――不能每日都见到索米尔先生与阮太太的伤心,再次感谢阮太太为自己上学特别缝制的小书包后,她笑着扬扬手中的信笺说道:“要倍加努力争取才会得到和别人同等的权益,想想有些沉重。”
索米尔先生则肃穆的说:“那就更努力一点,做一个权益高于他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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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望只是将允焉那封被“遣返”的近体诗塞进乔公馆门外的信箱,便没有再过问这件事。即便如此,姑妈与允焉日常举止一如往常,并不能看出丝毫挫败。
不过乔太太倒是略略小费了些周章,才使允焉能顺利入学女塾。往北平的去信中,她对此事大加渲染,目的是为了显示自己在栽培他的女儿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三天后林俞便回信了。即使楚望只能将白话看个一知半解,但也能从这一知半解里观摩到父亲对二女儿难以掩饰的失望之情,并在信的最后着了极少量的笔墨,稍稍夸奖了楚望两句,说“三女可造之材,乃林家之幸”云云。
入学前两日,三人的校服也都一应送到家中。这件非常新潮的校服,宛如允焉与薛真真人生某个重要里程碑似的,两人迫不及待的试穿上了,便不再舍得脱下来。
楚望看着那套水手服,不由得有些百感交集。
她内心只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这老阿姨终于可以有正当理由装嫩了吗?!
傍晚,理发师到家中为三人将长发剪短成童花头。薛真真似乎早就想摆脱那头累赘的长发了,剪完后脚步也变得更加轻盈。剪头发的过程于允焉而言宛如上刑一般,好几次都从沙发上挣脱跑掉,又再次被玛玲和乔太太架回沙发上坐着。最后,她泪眼婆娑的盯着那一地头发哀悼好久,兴许这位才女在心中又作了一首诗。
而林楚望内心是欢呼跃雀的:老娘果真要开始愉快的装嫩了!!
说起校服,二十一世纪满满都是青春与荷尔蒙的气息,但是在从前的女校里,就只有一色的芳龄女孩子们之间互相欣赏了。女塾里的女学生有四个年级,统共不足五十人。一栋楼房辟作教学楼,一栋小楼作为家人不在香港的女孩们的校舍,都设在天主教堂背后。一个神学院,一个图书馆,外加一间琴房,大约是学校全部陈设。
第一年的课程以英文为主:每天都有一堂英文课,或为写作,或为语法,或为英译汉。此外一周三堂算术课,一周两堂地理课及科学课,一周两堂网球课,每周三、五放学前还有一堂神学课。作为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无神论者,楚望在听说有科学课的同时竟还要听基督传教,不由得乐了好半天。
香港的女孩们大多都有自己的英文名,或者压根都没有中文名。其他女孩拗口的名字,搞得英文老师(也就是威尔逊神父)几乎崩溃了,第二堂课上便印了一沓常用名,让女孩们从中挑一个作为自己的英文名。真真挑了“leonie”,允焉则是“lina”,楚望则沿用了上一世的名字“linzy”,音谐林致。
全班十二个女同学,有五名是香港本地的,有包括薛真真在内的四位上海女孩(另三位都在学校借宿),一位广州商贾家女儿,还有两位林家的绍兴姑娘。女孩子一多就容易变成一台小型班级宫斗剧,就如后世大学八人女生宿舍有无数个微信群一样,这个班级的女孩们有许多派别:借宿派和外宿派、粤语派和吴语派、香港派和内陆派……等等。毒嘴毒舌又开朗大方的薛真真立马成为诸多派别中领军人物一般的存在,林允焉也收获了不少吟风弄月的小姐妹。而在班中向来存在感极低的林楚望……什么派也没加入。大约是她三天两头在课堂上睡觉,块头最小、话也最少,看起来战斗力颇低的样子,两军互相对垒时,竟也没人来拉拢过她。
唯一与楚望多说过几句话的,是班上最好看的女孩子,叫谢弥雅,是个混血姑娘。她有一头漂亮的金色卷发,皮肤极白,纤长细密的睫毛下,眼睛是漂亮深邃的灰蓝色。她坐在林楚望前面,每一次侧着头听课时,那个完美的侧颜便会不经意的落入林楚望眼中。她有时会盯着那张脸就走神了,总觉得不知在哪里见过另一张十分相似的脸,也许是上一世的什么英剧或者美剧里吧……
弥雅很快察觉到了楚望不加掩饰的欣赏。在有一天网球课上,两人被分到了一组,她一个球挥击过来,笑着说:“林兹,你课上老看我,是怎么回事?”
被篡改了名字发音的短腿林楚望艰难的接着她的球,气踹吁吁:“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弥雅噗嗤一声笑了,发过来一个更狠的球,“你这么讲话,像哪家的浪荡公子似的。”
楚望再度接球失利,嘿嘿笑着挠挠头发,发了个格外温柔的球过去:“还有一个原因,是总觉得你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次换弥雅没接住球了。她拣了球,气恼的扑在球网上方,冲林楚望丧气的皱眉道:“我猜你是见过我那大名鼎鼎的哥哥吧?人们总说我长得像他――搞得好像这样讲,我便沾了他的光捡了天大的便宜,会觉得分外开心似的!拜托拜托饶了我!”
楚望一惊,却怎么都想不起那个拗口的名字:“你哥哥是那个……呃?”
“zoe,香港岛大名鼎鼎的谢公子爷zoe!”弥雅一脸丧气的翻了个白眼,背诵绕口令一样说着那个名字。
楚望想起这个人,再对比了一下弥雅与他的长相,确认是兄妹无疑了。那个萦绕许久的谜团得以解开,林楚望险些开怀大笑。
弥雅见她忍笑十分艰辛,作势一个球拍就要给她拍过来:“你还笑!我就知道你要笑我。”
已然发育良好的弥雅十分轻松的追上林楚望,勾着她的脖子闹作一团时,弥雅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其实我知道我哥哥与你姐姐的事。”
楚望惊异的抬头来看她,弥雅则笑着“嘘”了一声,“我保守这个秘密好辛苦,但是我知道除了我之外,你也知道对不对?!”她说完又自顾自的叹了口气,“玛玲姐算的上这香港数一数二的女孩子了,两人若是脱离家庭自由恋爱,倒也不是没可能步入婚姻殿堂。可我爸爸栽培他花了太多心血,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总不肯随意将他毕生心血拱手让人。光是为了送他去西点,竟不知上哪劳驾了两封将军级的人物给他写了推荐信――一位中华民国的,一位英国的,也算是下足了血本。”
楚望无比理解的点点头:“要是换作是我,我也是不肯的。”
谢弥雅则揪了揪她的耳朵:“你这小不点,讲话怎么老气横秋,也不知跟谁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