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不过四点,穗细带着一封加急电报上楼来。
她拆开一看,叫她即刻去越界筑路清点资料,今夜第一架军用飞机将这批资料带往建成第一间工程师基地。
匆匆洗漱毕,下楼时,妆奁已大多送至银行,葛太太仍在起座间同律师商谈。见她下来,只问一句:“几时回来?”
她摇摇头。
又说:“若是超过七点,我致电叫医生改天再来。”
她点头,披上外套出门时,葛家司机已经等在外面。
之前陆陆续续从研究院离开的,会有自美国来的相应科学家填补缺漏。
i组人员几乎都在,因为各自都知道自己掌握秘密于全人类都是致命的,无人敢轻举妄动抑或轻易放弃至今的研究进度。
资料无需整理,i组自最初起就有一套自己的资料分类系统,各人都拥有独立保险柜。哪一项出了问题,也方便知道由谁负责。
美国大兵同英国陆军一列一列上楼来替众人将资料搬下楼,她抱着一小沓尚未装帧的资料纸小跑
着跟在后头,便有人上前来替她拿资料。
是一位从前待她并不友好的数学博士。她回头,向他绅士风度致以微笑。
此人竟有些不好意思,支吾半天,终于找到话题:“有人预测今年诺奖得住可能颁给波动原理。”
她侧头笑道:“那可真是遗憾。意味着你们仍旧拥有一位平平无奇的同事拉低整组头衔水准。”
这人更不知怎么接话了。
奥本大步前来,“他兴许只想给你一点新婚祝福,是不是,约翰?”
她在他祝福之前立刻笑着说:“谢谢。”
三人一列站在草坪中央,盯着资料一箱箱递入球场军用飞机当中。
楚望大约知道为什么要他们趁夜赶来。英美两国联手将日本人核心势力趁昨夜迁走,避免夜长梦多,所以以最快速度转移资料,以免越往后,他国耳目眼线越多。
有阴谋论者说:“美国人是否会独吞这笔资料?”
奥本插着腰,眯眼笑道:“除非他们将我们这群人类的脑子一齐独吞。”
楚望大笑:“那么我们几时和我们的资料会和?”
“四个月左右。”玻尔的声音从一架b-25里传来,“我与费米早一些过去,使那日尽早到来。”
楚望笑道:“但愿那时我的婚礼已经顺利结束。”
玻尔也大笑,“那么我们只好在e基地为你们举办一场简陋的婚礼会。”
“我希望e基地越早建成越好,最好下周。那么她的婚礼上只会有一张桌子,至多一箱淡果酒,喝完酒,放两个烟花,就能把她与他的军官送入简易棚屋。”奥本撇嘴,“因为她并未邀请我参加她的婚礼。”
i组众人一齐大笑。
“婚宴贴都没赶制出来,”楚望被他搞得很窘迫,摸了摸大衣袋,“我现在口头邀请可好?”
费米从玻尔身后探身,扔给她一支钢笔一张纸:“现在去抄写众人通信地址,婚宴帖送至信箱,还来得及。快。”
她鞠躬慌忙致谢,四处飞奔向熟人与组员询问信箱地址,忙的不亦乐乎。
其间几个接线员女孩也来向她请问是否可以参加婚礼,她立马请几人将地址写下。
清点完毕,关上舱门前,玻尔突然说:“我与费米就没这个荣幸了。不论如何,e基地也要再为你庆祝一次。”
她点头答应时,突然觉得格外有面子。
她大呼一口气,心想:到世纪末时再来看这婚礼,不知究竟囊括了多少诺贝尔奖,满世界名人都来参加她这顶无用之人的婚礼,到晚年不知可以向多少小朋友吹嘘。
在听到那一类预计中子存在无缘诺奖的报道时,她不知有多轻松:至少这一整年都不担心会在某个地方见到德布罗意时,会羞愧的无地自容。
天蒙蒙亮,几架军机启动时,二层的接线员小姐扯了扯她衣袖,告知收到一封她的电报。
抵达二楼,法国姑娘将已拆卸电报递至她手中,告知她阅完再走。
她诧异的接过几页电报。
第一页上写着一句话:“二十六日凌晨四时福井四点一地震过程日科学家发现反应堆无法有效停机预测二十年内更大规模地震引发恐慌。”来自太平山长波电台。
她心里一动,想起日本垂死挣扎仍未放弃的满洲铁路,心想,真是报应不爽。
第二页上写着问句:“请问薄胶皮袋套住梅花鹿头部多久可以致死?你忠实的徐。”
读过以后,接线员飞快从她手中接过两页纸,见她神情有异,于是问道:“怎么回事?”
她笑道:“被老师责难了。”
法国姑娘用碎纸机打碎时瞥见第二句话,不禁问道:“为什么要用薄胶袋套住梅花鹿头部?多残忍。”
她说:“窒息致死,能使呼吸作用停下。”
她轻描淡写的说完,在白人姑娘讶异的目光中转身出门,拉上长波收发室的大门转身离开。
哺乳动物呼吸作用产生二氧化碳大量积累导致自身窒息灭亡。
同理,镭蜕变释放的氡大量积累吸收中子,使链式反应停止。
这就是窒息。
徐少谦多厉害,每一次都能从细枝末节里窥见全局,在四点接受到消息时,用三个小时时间立刻就想到来质问她:“你的窒息效应,结论是什么?”
接下来她都能想到:“你手上有割破薄胶袋的刀,仍要选择目睹它死亡吗?”
残忍吗?
独自藏着这个秘密近一年,她总想着有人能从道德的角度来责问她。即使头头是道的罗列她几宗应得罪状,也好过她这八个月来每晚都折磨煎熬的用一篇英国游记的故事责问自己:幼时曾袭击过人,在家养长大以后的老虎袭击主人发生之前,主人便开枪将它杀死,错没有错?
这个问题竟比祖母定律更难分析。
可当徐少谦亲口来问了,她却更加答不上来。
——
到家不过十点,葛太太已去睡早觉,穗细见她回来,立刻致电去请医生。
她脱掉外套,睡袍都不及换,一头栽倒床上蒙头大睡。
不时大夫过来了,她便懒懒散散自被子里伸出右手给他把脉。大夫问了她一些常见问题,诸如月事周期是多久,是否吸烟,体重多少等等,便不再多话。
她心想,这一位能听懂体重几磅、新潮医学术语信手捻来的恐怕是学过中医,又出洋学过西医的中西结合的妇科老医生。因此也懒得问他,葛太太请他来究竟给她调理身子方便健康受孕,抑或是给她调配每日口服的短效避孕药,全程消极怠工,也提不起半分兴致。
大抵是后者吧。经验来自于她从前的一位白人室友妹子有一次请林致陪同她去医院开口服短效避孕药,医生在各种注意事项里再提醒她:勿吸烟,多运动,可能轻微发胖。
那位室友后来一度很好奇为什么从未见她吃短效避孕药。“不嫌安全套麻烦吗?”她这么问林致。“不麻烦啊,因为没有男友。”室友妹子听闻以后十分讶异,并友好的表示愿意送她一支按|摩棒作为安慰,但是被她婉拒了。
隔日药送上门来,仿佛令她嗜睡似的;也兴许是因为她不想思考徐少谦的问题,索性蒙头睡大觉,在床上一躺,缩头乌龟似的躲起来,一躺数几天。
葛太太忙过这一阵也睡醒转过来,裹着头巾来她屋里。
“你心情不大好。”
她露出半颗脑袋,违心的说,“就是有点困。”
葛太太也不多问,将她妆奁单子取了来让她从头至尾看一遍。
“姑妈看过就好。”
“自己婚礼大小事情也不肯管?”
“姑妈比我懂。”
葛太太无奈,“现在做人媳妇,日后为人主母,不懂得理财理琐事,再多钱也不知如何抬头。”
她眯眼直乐。
隔一阵葛太太又道,“算了,我还活着一日,谅那几位八国联军也无人敢欺侮你。”
楚望笑出声:“真的凑齐八个国家?”
“原本缺个日本女人。如今虹口居民集体乘船回国,总不至于少个人愿意留下来同这位情场老手去香港享太平富贵。看在他儿子份上,才没动声色。”
楚望对谢爵士风流艳史颇感兴趣,“有八个姨太太,却没正室,因为没人为他生儿子么?”
葛太太却不正面回答,“没正室恰好,你去了谢家怕谁欺负你?”
楚望笑道:“姑妈才说过,八国联军不敢动我,那是因为你在。”
葛太太白她一眼:“如今越发厉害了。”
她今天心里头对谢择益正好诸多疑惑,翻身坐起,“姑妈,为什么是谢择益?”
“见过谢鸿,便知道三五十年后,他风度英俊绝不比他爸如今少半分,这点总没有错。”
“那三五十年后我可得严加防着外头那些小姑娘,”她打趣笑,又问,“姑妈,后来你没想过再嫁?”
葛太太眼垂下来不知盯着哪里笑,“葛老走了多年,百千男人来了又走了,留下的里头,最知情知趣的只一个谢鸿。”
楚望支起脑袋:“谢爵士人十分有趣。”
“是好得很,对女人尤其好。”
“那姑妈为何不嫁他?他可多年没娶妻。”
“他?”葛太太哼笑,“我可不想给人当妻子。”
“爵士夫人与葛夫人有多大区别?”
“区别在于旁人在称呼我时,有无一个男人挡在我前头,”葛太太看着她,“将作别人妻子当作毕生事业的女人最无用,到头来还是得明白什么男人都没钱靠得住。可你不同,你有自己毕生事业,将来自外头去旁人恐怕要称你‘林先生’,抑或前头还要加上头衔,满世界只谢择益叫你一声谢太太。”
“那不挺好,专属他一人称呼。”楚望笑道:“何况我这么怕事,恐怕成不了什么大事。”
“还叫成不了?这几月风头给你出尽。”
楚望不解。
穗细笑着递过几份报纸来。
她打开一份,抬头大字就是:瑞典皇家科学院将192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tsuil.,leungz.,和laml.发现“中子存在”的三位中国物理学家,以表彰他们在原子核成分研究方面的贡献。
她手一抖,接着翻另一份报纸,千篇一律,全是她、徐来与梁彰三人的名字。
报纸一扔,她重重躺倒回床上,拿被子将整个人兜头罩住,整个人羞愧到发烫。心想:这下完了,我有何面目去见德布罗意与查德威克?
葛太太以为她激动得不能自已,同穗细在外面咯咯笑着说,“亏得那时你还不姓谢,否则让谢家跟着沾光。”
楚望哭都哭不出来,只想时空穿梭回到两年前,好拿钢笔将自己名字从那份最终稿上抹掉。
亦或是将提示徐少谦中子存在的发问友情出让给年方十二岁的徐文钧,让他以这篇论文及如今十四岁的年纪,灭了欧洲与美国万千诺贝尔奖得主,让世人看看什么叫作中国少年。
可是落到她这一介凡人身上,半点成就感都没有,只剩下羞惭。此时此刻更不知该如何回香港去面对早已知道她这论文剽窃者身份的徐少谦。
葛太太接着说道:“你以这身份嫁去,是结婚,不是出嫁,更不是泼出去的水。谢宅开车过来左右不过十分钟距离,你仍可随时回来,没人敢说半点闲话。”
她叹口气,“可是我四个月之后就走了。”还好啊还好,四个月就隐姓埋名去做工程师了。几年以后出来,大约别人也忘了这茬。
葛太太道:“十六岁太早,身体没长开呢,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年轻女孩没熬过十六七岁生育鬼门关。几年回来生孩子正好,那时你姑妈我想必还没过半百,还带得动满地跑的小崽子。”
果然是类似短效避孕,顺带替她将养几年身体。她不由赞叹葛太太实在走在潮流尖端,实在太有远见。
“谢鸿想孙子想得发疯,如今你这么出息,连这关都不怕了,爱几时生养几时生养。”
葛太太因着生孩子这事大约是有一些早年阴影,不免在她耳畔絮絮叨叨多说了一阵话。她渐渐听着,心里也安慰自己:这个礼崩乐坏时期的民国女人,有点浮名傍身才能赢得男人尊重,否则活着多累啊。
葛太太见她脸色没那么倦怠了,便趁热打铁:“来精神了?来精神了,我先将嫁妆同你念一念。”
一堆堆大件物都带着什么景泰蓝、大维德、漆雕、玉璧、玉龙、铜卣、荼罗、抱月瓶;字画类的立轴、画卷、竹鸟图、草堂图……她听得眼睛发直,几乎打起瞌睡。
葛太太仍不饶她,念完这份,又念了一堆地产,多在绍兴县。
“……你舅舅几个都不够争气。接过苏家家产却不善经营,幸得让我从它他们手中将所余三成祖辈产业买到手中,有少许银号、四处酒庄、一处茶园,百亩田地,四处房产……十六岁上,再没人比你更富有。”
楚望困到头点地,只问:“这些到底值多少钱?”
葛太太向她报了个天文数字。
她仍不明白究竟是个什么购买力,晕头转向的问:“嗯?足不足以从乔治五世手头将香港买下来?”
“买十数条大道怕是轻轻松松。买下来做什么?”
“盖房子。”
葛太太给她逗得直乐:“到八十岁时拄起拐杖,每月自一号至三十号不带休息的向人收租?”
楚望自己也笑了,想起多年前自己的宏愿也不过就是挣够本钱,去巴黎第八区买几间平平无奇的公寓,做个包租婆而已。
迷迷糊糊睡过去以后,她做了个梦,梦见谢择益背着她在绍兴乡下田间小道上穿梭。水牛犁地,农民躬耕,农妇插秧,孩童在田地里追逐嬉闹。
她趴在他背上颖指气使,好不神气的挥斥方遒:“这一片地,那一片地,那那一片,都是,都是,都是我们的!富有不富有?”
她歪着头时将唾液腺压着了,梦里口水吧嗒吧嗒的淌到谢择益衬衫上,醒来时丝绒枕头上一股子口水味儿。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